庞何心里咯的一声,讶道:
“鬼是……先帝妃子?”那声音竟有几分发颤。
“是啊,宫女都不约而同提到,那鬼穿着妃服,似有不甘……”
庞何牙齿有些打颤。“不甘?”
“当年妃嫔十有七八殉葬,剩下的都在慈寿宫养老。为先帝殉葬是求之不得的,照说妃嫔鬼魂不该在后宫生怨,是不是当年有谁怀了不甘心之意而去……”
“不甘心之意而去……”庞何低声问道:“敢问太后,那鬼留恋在哪座宫里?”
“宁安宫里,是不?太妃?”
太妃轻轻应了声,庞何脑中顿时轰轰作响。他脾气坏,小恶小奸也不是没做过,唯独不害人,只有一次……只有一次……
他记得,当他得知殉葬名单上有姊姊的名字时,一时又怒又急,求着师父保下姊姊的命……当时名单一路下数,他还不及看见宁安宫,就先看见姊姊的名字,也就是说,宁安宫里的妃嫔排在后头,里头的妃子很有可能是递补上去的……
是他害的!是他害的!
他满面大汗,心跳急促,很像回到幼年的病况。太后的声音仿佛自远方传来,隐隐约约地听不真切——
“男子不进后宫是祖宗规矩,但也顾不了许多。今天一看小柄舅,哀家计上心头。小柄舅身怀武艺,又有男子阳气,可愿夜宿宁安宫,探个究竟……当然,小柄舅得扮成宫女以防消息外露。明年皇上大婚,后宫不能再出事,小柄舅可知,在宁安宫遇见鬼的宫女都遭皇上封口了……若是再这样下去,有损阴德……”
有损阴德?那殉葬上百上千女子就不损阴德么?庞何满面怒气。
又听得太后道:
“听说小柄舅极爱人偶,自幼家中人偶甚多,正好,邻近小柄奉上精致人偶。这些小柄真有趣,说人偶里有精魂……就当赏你的,拿上来吧。”
庞何抬眼看见宫女搬来——
蓦地,凤眸惊惧大张。
等同天朝七八岁孩童高的人偶,就在眼前。人偶的脸十分僵硬,嘴角上扬,看似笑得和气,但在庞何眼里,却是笑得阴森诡异,仿佛在说;我回来了!我回来找你了!
“啊啊……”他低声尖叫,接着他连退了好几步,嘴里大叫着:“走开走开!”一个不稳,狼狈地往后跌去。
跌入男人的怀抱里。
“勤之!”
眼熟的官袍宽袖迅速覆住他的双眼,人偶立即自他眼前消失。这味道好熟啊,他怎么想不出是谁啊?他呼吸急促,意识模糊,无法分辨这气味……
“母后妳做什么?竟拿人偶吓庞何!”
“皇上!”
“还不快宣太医!”
“勤之,我是谁?”
男人的声音跟气味一样熟悉,附在他耳畔轻轻唤着。
面前一片黑漆,人偶的影像与某人交错着……
幼年有一个人,一直有一个人待他很好,即使他脾气恶劣,那人也是出自真心待他好……
是谁呢……是谁呢……是……
第四章
照旧。
搬过梯子,爬上墙头。
月黑风高,做案好时机。
十岁的庞何掩着小小嘴吱吱笑,笑得像个稍微健康点的小老鼠一样,然后,他往下看去。娘的,距离有点高耶。
“……”他坐在墙头双臂环胸,良久,决定学师父那招天外飞仙的轻功。
没道理师父会他不会,于是飞身——咻——
咚的一声,直落而下,跌个狗吃屎。
他发恼地爬起来,用力踹了泥地一脚泄恨,拍拍爬起来。
目标,师父的寝楼。
他之前有来探查过,师父的寝楼就在这院子里的东边,他无比嚣张大步走着,不停东看看西看看。
明明只有一墙之隔,怎么他觉得恭亲王的院子跟他的院子有点不同?
他的院子每天一到晚上就有虫子青蛙在叫,吵得令他睡不着,但师父的院子静悄悄的,连个小虫子叫都没有!
难道师父院里有鬼?他本来抬头挺胸地走着,走着走着,愈缩愈驼背,生怕黑黑的恭王府会冒出鬼来。
他总觉得,黑暗里有人在偷看他,明明白天来时,那些都是树啊……
终于模索到师父寝楼门口,他想了下,从正门进去太正大光明,不合他本性,所以他偷偷开窗,撩起白色小袍角爬进去。
自他拜长孙励为师,已有一年光景。
这一年里,他清醒的时日竟比以前还多,让他更崇拜这个师父。他爹说得可能没有错,这个师父是他的福星贵人,跟着他准没错,多沾点师父的福、多沾点师父的贵气,好过以后去跟那些人偶玩。
爬过窗,他自认潇洒地跳下地,然后靴一月兑,直接飞上床。
“谁……”那字才喊了一半,少年的声音就讶异月兑口:“是勤之?”
庞何预估出错,以为自己跟长孙励一样身轻如燕,可以直接飞到床上去,但中途气短下坠,还是长孙励眼明手快一勾,把这个鲁莽的小子捞到床上。
“你在干什么你?”三更半夜来一个男子的床上,就算是小孩也太唐突了!外头的侍卫怎会没阻扰?
“师父,我在练轻功啊!”庞何理所当然道。
练轻功?拿他的床来练?长孙励很清楚这小子的顽劣,有些无奈,遂一弹烛蕊,桌面烛火顿时照亮床上。
长孙励转头往床上一看,正要教训几句——他看到的床上小孩一身小白袍,黑色长发散落在床上,恍若一枝冬雪艳色小白梅躲到他床上了。
蓦地,那小白梅古灵精怪地掩嘴偷笑……这岂止是小白梅,根本是冬雪里的小妖精了!
思及此,他面色古怪。那些府里侍卫看见这小子穿着一身小白袍子踏月而来,怕是都吓傻,以为是个倩女小表来访……老太博到底是生了什么儿……女儿啊!
嘶的一声,烛火又被他弹灭了。眼不见为净!
庞何惊奇地瞪大小凤眸,抱住他的手臂。“师父果然厉害,这一手弹指神功也教教我吧!”
“……”长孙励沉默,而后硬掰开他的十指。
“师父?”
“……这不是叫弹指神功。”他有些无奈地下床。
“师父你上哪去?”他鸠占鹊巢,绝不轻易放弃这张床。
“我送你回去吧。”
“我可不要!”庞何理所当然耍起无赖,道:“徒儿睡觉睡到一半,梦见我变成人偶,现在回去,就会再梦到跟人偶成亲,我不要!”
长孙励闻言,心里不免微软,沉吟半天,最后移过椅子,坐在床前。
“勤之,你……老太傅跟你提过,你……是女孩家吧?”
“提过啊!”庞何不甚在意地说,像只毛虫抖进长孙励的棉被里。果然师父的气味跟他就是不一样,绝对可以把人偶踢出他的梦里。
“……”长孙励看着她粗鲁难看的动作——黑暗里,至少看不见这小表动摇人心的小姿色。“妳……妳知道男女授受不亲么?”
“嗯,知道啊!”庞何裹着棉被一路滚进床的内侧,然后朝长孙励说道:“师父莫多言,快上床吧!”
“……”莫名地,长孙励心头一怒,直接一勾,庞何又滚了回来,棉被把她缠得跟蚕茧一样。
接着,庞何发现自己被扔上桌面。
“师父?”庞何眼睛大大。
“妳不是想睡觉么?就睡在上头吧。”
蚕茧上下弹跳着,跳着桌面摇摆不定。“我不要!我不要!”
“妳要乖一点,改明儿个我跟老太傅说一说,教他烧了那些人偶。”
这话一出,蚕茧停止动作。
长孙励颇觉奇妙,还以为她会挣扎再久一些,哪知现在像是斗败的小毛虫。
黑暗里,她小脸侧压在桌面,长发如水顺着桌缘落下。她垂着眼,嘀咕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