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唇掀了又掀,试了好几次才发出干涩的声音:“爹、娘?”
“青儿果然还记得咱们!当年妳才七岁,我跟妳爹就走了,妳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马毕青难以移开视线,下意识低喃:
“很好……很好……我很好……”会叫青儿的,只有她的爹娘。明明她七岁时,爹娘被乱石砸死,为什么现在会出现在这里?
“青儿,妳过得一点也不好。”马母的魂魄飘移了过来,老脸充满哀伤。“这些年娘不在妳身边,妳一定过得很苦。”
“不,不会……”她有佛哥哥跟小四,怎么会苦?
“尤其这半年,妳一定很难受吧?明明不必受这些苦的,为什么妳相公要硬生生把妳拖回来?”
“这是我心甘情愿的。”
“青儿,跟咱们走吧。”马父开口了,带点微不可见的怜惜。
她愣了下,视线从娘亲移到父亲脸上。
“是啊,青儿,爹娘是不忍妳受苦,专程来带妳回去的。”
马毕青定定看着他们,喃道:“受苦?我不觉得啊。”
“妳现在多痛苦,不能跟常人一般生活,还得东躲西藏,全怪妳相公。爹跟娘等了很久,终于等到机会带妳走了,咱们一家一块走,以后妳再也不用害怕了,好不好?”
马毕青注视着马母,绽出柔和的笑。
“我不害怕,也不觉得在吃苦。”顿了下,喊出那个好陌生的称谓。“娘,我现在很快乐,真的。”
“快乐?”
“是啊,当初乱石砸中你两老,我被送到杂耍艺人那儿打杂,一直没有机会回去为你们上香。后来,我相公……对了,你们有女婿了。我相公在平康县的庙里,为你们办了场迟来的法事,每年祭日也特地带我去上香。还有,你们有七岁大的孙儿,取名佛赐。”
“孙……孙儿?”马母跟马父对看一眼。
“他好可爱好可爱,天上神佛来送子,我相公本来不信鬼神,但终究还是妥协为他取名佛赐,我跟他,都希望儿子一生顺遂,无灾无难,神佛庇佑。”
“……可是,青儿,妳毕竟阳寿尽了啊……”
马毕青看着他们苍白中带点麻木的表情,柔声道:
“我知道。”
“妳留在阳世,是不会有好下场的,跟爹娘一块走,好不好?别让爹娘再担心妳了……”
她默默垂下视线,轻咳一声,低声道:
“我七岁失了爹娘,我曾私下承诺自己,绝不让小四七岁丧母,爹娘没法给我的,我一定要给他,我不要他变成我这样,我不要他亲眼看着娘离世而无能为力。当年我一直没有机会跟你们说,既然我到头来都得被人带走,我宁愿你们拿着钱回来好好过活,也不要你们在收了钱后死在乱石下,我没怪过你们,所以……”她露出笑颜,声音却是微微哽咽:“爹、娘,请放了我,好不好?”
“妳、妳在说什么啊,我们是不忍心……”
“我死过一次,明白身在地府的感觉。从有知觉到缓知缓觉,最后不知不觉,若不是佛哥哥硬将我带走,在那短短的时间内,我根本没有任何的感受。爹、娘,我是马毕青,是你们的女儿,是你们养了七年的女儿,请不要失去对我最后的感情,请放过我,让我想着我的爹娘其实心里还是有我的。佛哥哥是没法进庙了,如果你们肯放了我,我想办法带小四进庙为你们上香祝祷,求菩萨保佑你们早日投胎转世,好不好?”她哀求道。
“青儿,妳别这样,我们是妳的爹娘,所作所为都是为妳打算,妳再留下,最后也不过是跟妳相公一样魂飞魄散,不如跟爹娘走,爹娘真的很想妳……”马父马母紧跟在她身边劝道。
马毕青咬紧牙根,低声道:
“我不走!”
“青儿……”
“我绝不走!我绝不心甘情愿跟你们走!”她大声叫道。
正要撇身就走时,忽然听见身后诡异阴森的声音——
“父左母右,父系儿三魂,母系儿七魄,剩下万家佛寄在妳身上的一半魂魄,我还推不动吗?平康县马毕青,享年二十四,自地府私逃,于今日七月初一缉捕过奈河桥真永下回头,拉!”
马毕青闻言大惊,回头一看,果真亲爹站左、亲娘站右,紧紧勾住她的左右手内三魂七魄,随即魂魄用力被撕扯出。
不要!
意识迅速消失,体内剩余的生魂重重地由后头推了出去。
“碰”地一声,失去灵魂的身体毫无生气地倒卧在地。
突如其来的劲风十分猖狂,扫过一大片青青野草,天上浮云也疾速地移开,接着,一切归于阗寂。
啊,这是梦。
万家佛很清楚地意识到自身处在梦境里。
唯有在梦境里,才会回到在万府的少年时期。
书房内,十五岁的他,正教着青青写字,他还记得青青快满十三,字迹已练得十分娟秀,偏他那时心里有诈,走到她的身后,轻轻握住她执笔的小手,俊脸微红,心跳加快,柔声道:
“不对不对,该这样写的,喏,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不算吃豆腐不算吃豆腐,他默念。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她跟着念,神态十分认真地仿他的笔迹。
十三岁的青青,还是个外表孩子气很重的小泵娘,他心里暗喜得要命,他可不要她长得太快,到头被人抢走了。
“这句话出自《诗经》,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咳!”拉过青青小小的双手,他浅笑:“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不管你我相距有多远,我都跟妳约定,我要拉着妳的手一块白头。”
她年纪小小,对于情爱一知半解,桃脸微晕,轻轻反握住他的手。
“佛哥哥,我喜欢拉着你的手,你的手好软好舒服。”
“那……我就让妳拉到一块头发白白吧,好不好,青青?”
她想了下,点头,笑得很开心:
“佛哥哥,头发白白还要很久很久呢。”
“是啊,咱们还有很久很久的日子要一块共度呢。”本要开口问她饿不饿了,可以请厨房备饭了。她待在平康县内泰半时间还是得去打杂,是他跟收养她的温爷爷说,她每天才能得点空闲来习字。
忽然间,她抽回手,桃脸展开不合年纪的笑,轻轻地说:
“谢谢你,佛哥哥。”
“啊?”不对,他记得接下来,是他拉着她一块去用饭啊。
“佛哥哥,我很快乐很快乐哦。”她一直在笑:“所以,你别难受了。我其实真的很想陪你到老的。”
“妳……在胡扯什么?”
她垂下脸,低声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老天还是没有听见我的愿望……”
他微一愣,正要再拉她的手时,她转身走出书房。
“青青!”他追出去,已无她的人影,突然间,遍地青青野草被一阵强风扫过,尽数消失在他的梦境里。“青青!”
万家佛猛然惊醒。
四周景色一如昨晚,青青已经没枕在他的腿上。他看着覆在身上的黑色衣袍,再看看天色已是大亮,不,分明是近午了!
他立即起身,怕弄脏了青青做的新衣,于是将黑袍当作外衣穿上。走到马车附近看见小四跟媚鬼还在熟睡,青青跟木剑却已不见踪迹。
想起不祥的梦境,他强压内心惊惧,摇醒小四,问道:
“小四,小四,你娘呢?”
小四睡眼惺忪,一时清醒不过来,直到万家佛大喝一声,小四才顿时来了精神,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