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瑕疵也是一种特别啊,特别的人总该有些特别的东西来陪衬。公子,您想想,人人都用著完美工整的纸张,一点儿也显不出个人特色,但这里每一张纸的瑕疵都不一样,是独一无二的,别人不会说穷酸,只会觉得您与众不同。您要高兴,还可以自己设计瑕疵。这就叫……对了,叫『看似瑕疵,实非瑕疵』,而是公平的与众不同。”从来不知道自己这么会吹捧。当了老板,生活的本能果然油然而生。
“瑕疵也是一种特别啊……”那公子看看她扎起的头发,在铺内看得不真切,只能看出她的发色泛著红光,小小的黑睑衬著红发,像黑珍珠。当然,是有瑕疵的珍珠。“也许你说得对、”
鱼半月陪笑著送客,看见铺内像这样的公子不少,虽然收钱的速度很快,但内心还是有点疑惑。
她明明卖的对象是穷人,什么时候南京城的文人雅士都破产了?
直到下午,竖起耳朵偷听,才赫然明白原来她月兑臼救人的时候,一叠的广告单从二楼飞散,捡到的人不计其数,再加上有人绘声绘影说她这个半月书铺的老板有番人血统,於是她的生意一日千里,关门结算时竟然有平时好几天的收入。
就这么过了两天,好奇的人变得较少了,她开始又写起手稿,突地,她抬头,看见门外有个修长的身影。
“殷戒?”她讶异月兑口。这两天来的客人多,闲话也多,听说他在那天晚上出城了,不知去哪儿,也不如何时会回来。
她在短柜后,悄悄穿上绣鞋,才走到屋檐下。
他的样子有点……古怪。穿著灰黑色的长衫,照例腰间系条镶玉的长腰带,让他的腰身看起来十分纤细,她一向认定男人细瘦就是文弱,而几次他的救命,让她改变了这种想法。
对上他普通的脸庞,那双美目充满异样光芒,专注地盯著她,像盯著……她吞了吞口水,怎么会觉得他像看猎物一样盯著她?
“殷戒,那天我回书铺前都没遇见你,还没有机会谢谢你帮我接回骨头。”她扮了个电睑,笑道:“我第一次月兑臼,吓得要死,也痛得要死。”
“是我的错。”那声音带著几分漫不经心与压抑。“那天我叫你进酒楼前,是在跟陈老板谈事。他跟我签下契约,一年提供定量的好酒给聂家在南京的酒楼,没有想到他私自卖给其他酒商,给聂府的则在酒中掺水来维持数量。我没给他机会便一拍两散,从此拒为往来,是他一时不甘心,才回头找你,以为你能为他说话。”顿了下,终於有点专注了。“虽然是我的错,可是你知道什么叫量力而为吗?”
“呃……”
“我救了一个女人,结果她不顾性命跑去救别人,怎么?我记得你说过你惧高,却想当英雄?”
“谁要当英雄?”她抗议:“我才讨厌当英雄呢,我以前也没有做过这种事,但是我不能见死不救啊!我晚上已经是睡不好了,如果眼睁睁看他掉下去,我会恶梦连连的!”
他哼了声,视线从她的小脸移向她一身女子修改过的夏衫。
“我穿这样凉快多了,多亏你帮忙,我欠你的情愈来愈多了。”她沮丧地叹气。
“你一直穿著男人的衣物,总是不妥。”停顿一会儿,美眸垂下。“你跟我出城走走好吗?”
她愣了愣,眼珠子转到巷门……马?
有匹马系在巷口的树下。不会吧?他骑马?吞了吞口水,她没骑过马,也敬谢不敏啊!
“半月?”
那声音似有奇异,她盯著他看一会儿,暗叹口气,笑道:“你等一下吧。”进屋没多久,拿了素白的纸鸢出来,见他微愕,她道:“你要去郊外,当然就得去放纸鸢了,我做的第一号纸鸢,希望能飞得起来。”
“你要放,我也不会阻碍。”薄唇有些笑。接过她的纸鸢,往巷口走去。
他翻马上马,对她伸出手来、
她抖了抖,咬住牙关,认命地被他扶上马。一上马,她立刻搂紧他的纤腰,紧抱的程度让他觉得他不是人,而是圆柱子。
这女人是没骑过马,还是压根没看过马?
她的脸藏在他的胸前,根本是过度了。同骑一马,本来就於理不台,他已心有准备,但她露骨的动作实在是很……不愿说放浪,就说稍微过头好了。
“我惧高,我连车也不会骑,我平衡感不好……”模糊的声音断续传出来。
他真要失笑了。“车不是用骑的,是用坐的。”吓得语无伦次了吗?
她的身子拥有女子十足的娇软,不必问她年纪也早在天乐院那一晚很清楚明白她的身子已经可以生育后代了,只是……
即使紧紧贴著他年轻的身躯,只要他不想,依旧没有什么反应啊……
下颚微抵著她的头顶,感觉到她浑身有点僵硬世有点发抖,心头好笑逐渐化柔,陌生的柔软情绪像水潮泛滥开来。
“坐稳了。”他附在她耳边低语,然后一拉缰绳,往城外而去。
骏马系在树下,她很没志气地远离树荫,宁愿顶著大太阳在溪边泡脚,也不要躲在树荫下跟那匹马大眼瞪小眼……方才是她抖著让人硬抱下马的,想来就很丢脸。
“你没来过这里吗?”他问,站在她身边,垂眸盯著她的赤脚一会儿,才掉开视线。
“没,我根本没来过这里。”忙著生计,哪儿来闲情逸致。
这里是进城的必经之路,她会不知道?那她家乡在哪?天上吗?
他古怪地看她一眼,没再追问她来自何处,只道:“半月,你真相信下一刻会有美好的事等苦你吗?”
“当然。”
“你家乡有男人在等你吗?”
“噗”地一声,她差点把喝进的水喷出来。仰头看著站在自己身边的男子,他的脸庞背光,她却能很清楚地知道他的神态有多认真。
“半月?”
“没……没……”喉口有点抽紧。
“那你的亲人呢?”
“也没有。”
“既然如此,你何不留在南京?”
何不留在南京?这问题问的真是好。这里落后又古板,上个茅厕没有冲水装置、草纸又粗劣,洗个澡还要去取水烧水,到了夏天还不能穿得很清凉出门,天知道这里有多可怕,她能忍到现在很了不起了。
“这里的姑娘唱歌我听不懂。”最后,她只得这么答。
“什么?”
“说话老是文诌诌的,我跟不上。”
他眯眼。“你在跟我说笑话?”
“没有。殷戒,因为是你,我才说实话的!”
“那么,如果是为了我,你会留下吗?”
她心一跳,慢慢地垂下视线,专注在自己的脚丫子上。身边的男人坐下了,再开口时声音虽然平静,但有丝沙哑:
“两年前我在南京落地生根,接了封沄书肆,以为有了想做的事,南京城就是我的家了;后来,我又在城尾买了座破宅院,以为我亲手修葺,迟早我也会把这里当家了,不管我走得多远,总会有个家等著我;不管在外头飘泊多久,只要我心系我亲手建立的家,我一定会回来的。不过,似乎对我还是没有什么意义,就算再过两年,我有了自己的商行,我也不会倾注所有的心思……”他像有点漫不经心,视线落在她的红发上。“这两天我离开南京,是去上香的。我有个爹……”见她终於正视他,他嘴角微微泛笑:“是人都有爹的。我十八岁之后就没再眼他打过照面,打从心里也没认为他是我爹,前两天聂府四爷告诉我他死了,於是要我去造纸槽坊处理一些小事,可以顺道去上香……不过,我路过而已,始终没有去上香。你猜,那时我心里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