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
“妳就在府里住几天吧,让弟妹陪陪妳,想要什么妳尽避说。”
她点点头,看他不再理自己,知道他想跟苏少昂独处了。她从未与苏少昂面对面过,但她的未来却因一个死人而改变。
“我先回去了。”
“嗯。”他应了声,等她慢慢离开墓地后,又发了一阵呆。
额面微靠墓碑,凉风吹来,让一头束起的黑发掩去半张年轻俊美的面容。
“少昂,妳多了一个表妹,一个毫无血亲的表妹,就跟当年妳多了一个没有血亲的兄长是一样。苏老爹见我与元醒失了爹娘,所以将一表三千里的咱们接回府教养;而我呢,却是为了报仇,将一表三千里的表妹给接回府。”轻笑了一声:“她姓魏,我找着她时,她家闹穷,差点一家当了乞丐。我见她精明又伶俐,就将她接回府里。我让元醒教她三个月,时时刻刻告诉她,她要长保丰衣足食的日子就得听我的,我会将她许给颜起恩当大房,让她做一生的贵妇人,相对地,她也得为我做事。第一次,我错看了人;第二次,不会了,她是个聪明的女人,懂得什么东西是对她最好。我让她嫁给颜起恩,那家伙忙不迭地接受了,以为我同是男人,所以体谅了他,还将表妹许给他。他不知她与妳不同,妳傻到试图寻短来摆月兑这种痛苦,她不会有这种痛苦,因为她不要求情爱、没有妒忌,她明白为那样的男人不值得;她要的只是掌颜府大权,确定不会再回到苦日子里。我让她如愿以偿,她却也得为我做事。那该死的家伙要纳妾,好啊,让他纳,他喜欢女人,我就给他。”他知她虽出嫁,却仍是个闺女,怕她对这话题感到害怕与困惑,便跳过不谈。
那饱暖思婬欲的家伙喜欢夜度春宵,好啊,他就让他每一夜都在春宵中度过,没有不要的一天。这点,他那表妹看似温婉,却跟元醒学得如何笼络人心,颜起恩纳妾三人,每个都掌握在她手里,只会听她的。
“他要做生意,有我在,不会成的。我要将他养成废物,一辈子仰我鼻息,看我脸色过活;我要他到老死的那一刻,才会发现他的人生到底是怎么过的、他到底错过了什么!我也允她,她若有颜起恩的孩子,我必培养他成材,而不是像他的父亲……她知道我与颜起恩之间,谁才是真正的厉害人物……就妳傻、就妳傻……”缓缓合上眼,喃喃着:“我本不想让妳知道我丑陋的一面……不想的……妳我今生已无缘……已无缘了──有没有来世,谁知道?何况我死后必下地狱,那时妳呢?谁知妳在哪儿?是鬼魂也好,来找我,好吗?来找我,好吗?我等着妳,等多久我都不在乎了……”
冷冷的风依旧,吹冻了他年轻的脸庞。
☆☆☆
常宁镇,苏善玺三十六岁──
冷冷的风从身后吹来,掀起他的衣衫,束起的长发随风飘扬,他不以为意,状似优闲地走在冷清的街道间。
同样的夜、同样的月、同样的街,在十六年前的今天,在这个时辰,他拉着少昂,陪着她度过闺女前的最后一夜。
“古井还在啊……”他微微一笑,走到这口古井前。除了去年没来外,每一年这个时候他都会来回忆。
只是,这一次不巧遇上程家小姐。她有心,他知道,这些年来像她一样的女子不知凡几,他却无动于衷。
他是个寡情之人,他也清楚。对少昂,是例外,唯一的例外,这一辈子也不可能会有了吧?
无意识地俯视井中的倒影,模模糊糊的,他有多少没有正视过自己的相貌了呢?他今年三十六了,应该迈入中年了吧?苍老了吧?
他微微一笑,并不在意自己的岁数让他的面容老化。正要移开视线,忽地井中有样东西勾起他的注意──
“是什么……”有块布浮在水面上──“是人!”
有人跳井?
这口古井又叫妒井,会跳井自尽的人必是──脑中闪过少昂的自尽,他咬牙,想也没有想的,拉过绳子,往井中跃去。
“啪”地一声,他忽略了这口古井曾有人自尽,再也没有人敢来此汲水,以致老绳腐断。
落井后,他立刻捞起小泵娘的身子,将她的面容朝上,打量了距离甚远的井口,暗咒一声。
“可恶!妳自尽,就没有想过有人会为妳痛苦吗?”借着微弱的月光,往那自尽泵娘的面容看去,心里微讶:“是程家的孩子丫鬟,怎会跳井自尽?”他对这丫鬟的唯一印象就是偶尔会以敌意的眼光打量他。
他迟疑了一会儿,见她连动也不动的,便探了探她的鼻息。
“死了?”他讶道,眼底出现一抹怒气。他永远只能晚一步吗?“这么轻易就死了?这世间就没有妳值得留恋的事吗?”
不知不觉将少昂与她重叠,他不甘心,对着上头大声求救。耳际忽闻──
怎么办……
“谁在说话?”他暗暗吓了一跳,这么小的一口井,在他的视线范围内只有这程家的孩子丫鬟,还有谁跳井了?
“少爷!少爷!”苏家的仆役探头叫道:“果然是你……来人啊!来人啊!快来救人!我家公子终于跳井了……不不,是不慎落井了……”
苏善玺闻言,暗松口气,喊道:“快差人去请大夫,有姑娘跳井了!”
“咦,不是您跳井啊……好好,快把绳子丢下去,我马上去请大夫!”
正等绳子丢下来的空档,要想办法先救活她,忽地听见──
还差十六阶梯,就可以还给苏哥哥了……现在晚了十六年,尸身也早就腐烂了……完了完了,这小泵娘是谁啊?小抱不认识啊……
“是谁?到底是谁?”听着好耳熟的小孩声音,左右张望就是没有人。
忽地井水起波,他本以为是夜风所致,后来发现波生大浪,水位急速升高。他心里惊骇,紧紧抱着怀里已算死去的小泵娘,不让水淹上她的口鼻。
我不管了……哇,我不管了啦……反正都在天亮前送回来了啦──
在天亮前送回来?送什么?那孩子的声音愈飘愈远,井水涌出了井口的同时,终至消失。
他抱着她,踉跄地跌出井外,旁人连忙接过他怀里的身子,喊道:
“苏少爷,来,交给咱们吧,大夫请来了、请来了!”
“少爷,咱们回去吧,你一身湿透了,得赶紧换个衣裳吧。”
他抹了抹脸,转身离去,心思尚放在井底那莫名的声音上。这声音,到底在哪儿听过?
是──是──是在城隍庙里那似梦非梦中的孩子声音!灵光乍现的同时,身后传来:
“还有呼吸!还有呼吸!醒来了……醒来了!”
他讶异。明明在井底是没有任何活着的迹象,叫人找大夫也是尽尽人事,真要活过来,反而让他有些错愕。
“少爷?”
“这水……好酸啊,果然是醋水……”虚弱的声音穿透了嘈杂之声,直接打进他的意识中。
倏地,他转过身瞪着那程家的孩子丫鬟。
☆☆☆
苏府,苏善玺三十九岁──
扁滑柔美的身子上有个令人遗憾的疤痕。
说丑,也还好。经历了这么多事,在他眼里,已无美丑之分,只要心爱的人能活下来就好了。
张开眼,已是天亮。直觉地探向枕边,枕边是空的,他愣了一下,发现左边的身子已是半麻。
她的身子小小的,穿著薄薄的单衣压在他的左手边。因为太娇小了,所以往往一觉醒来,枕上没她的踪影,她的颊面反而是窝在自己的心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