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笑很轻松地打昏他们之后,转身瞧见那年轻的姑娘跑开,地上的包袱未捡回去,他正要喊住她,忽地看见对面王师婆押着一名汉子。
他认出那汉子正是为西门家的米行做事的小张,职位虽低,但每天生龙活虎的,充满热心,只是这几日听下头的人说他连事也不做、老婆也不理,成天不知道在哪儿鬼混,找不着人。
那胖胖的王师婆大声说话,仿佛要让所有人知道:“张嫂子,你放心!他交给我,我准把附在他身上的鬼给驱出来,有我南京城的王师婆在,没有问题的!”
有鬼附身?
西门笑心中讶异,随即瞧见那小张撞上先前他救的那年轻小泵娘的纤肩。
他直觉月兑口喊声小心,忽见那小泵娘不经意地侧身与小张对视。
从小泵娘的侧面望去,十分年轻美丽,但在他眨眼之间,突见她眼睛张得好大,细长到眯眯线的眼眸暴裂,黑白极为分明,像要凸起,嘴唇血红上咧到耳际,蜜色的脸庞化为数年前他曾见过的鬼脸……
他瞪着她的嘴巴张开,好象说了一个字,他听不真切,只觉耳边一阵吼声,从她喉口喷出一股强气来,正中小张的睑,然后,小张立刻像被千石压身,模糊的鬼影被震离他身上,王师婆却浑然不觉方才发生的一切,押着小张走了。
“我的天……”他再定睛一看,那小泵娘头也不回地拐进另一条街跑了。
没有人发现方才她的脸……像鬼吗?
还是自己错看了,先前只是幻觉?
“可是……她那张鬼脸好眼熟,在哪儿看过?”应不是幻觉,他双眼自幼能见一些模糊的影子,只是从未像这次见过的可怕清晰,那小泵娘莫非也被鬼附了身?
方才是鬼吓鬼?
他一头雾水,瞧见地上有她的包袱,包袱露出一角很眼熟的东西来,他蹲下拾起,随着那一角,露出全貌——
“是面具……”这面具长得跟她的鬼脸一模一样,打开他很久之前的记忆。他恍然大悟:“是祝氏一族的鬼面具?她是祝氏一族的巫女?”
找了这么多年,终于让他找着了!
很少有表情的西门笑露出极度的狂喜,低叫:“恩弟有救了!”
闭了一条街,说是走在陌生的街道里,不如是依着自己模糊的印象——
真怪,她从来没有来过南京城啊,难道……真的是带她来过?
模糊的印象让她走向一楝大宅前,正奇怪为何有好几名姑娘站在小门前,后来才知道那是新买的丫鬟。她会知道是因为她才走近那些跟她穿著很像的姑娘们,小门就突然打开,有个老头子赶着她们进去,嘴里说着西门家规矩一向严谨,绝不容私什么的。
这么巧?
进了西门府,她随机掩身,一见那老头儿带着一堆姑娘离去,她立刻背着他往另一个方向走。
愈走愈偏僻、愈走愈奇怪,遇见分岔两条路,她毫不迟疑地往左边而行。
“奇怪,我好象来过这里……”
眼前的铜门半掩,却没见半个家仆丫鬟经过此地,她的心漏跳一拍,东张西望,想要找门口先跑出去,等祝六她们来之后再说,但双脚却不听意志地侧身走进铜门之内。
铜门之内,一样无人。
“姊姊说,走这边,会遇见一个一直咳一直咳的人,在哪里呢?”
她惊跳起来,立刻转身,不见任何人。她抚着心口,张大眯眯眼,低叫:“我的天啊,这里有鬼吗?那声音……好象是个小女孩……”而且很像她小时候的声音呢。
不怕不怕,她不像姊姊是巫女,可以看见三界鬼神。从小到大她连个鬼都没见过,应该……不会很不幸地在此遇鬼。
她咽了咽口水,走进熟悉的拱门内,树枝打上她的睑,她惨叫一声,捣住疼痛的脸,眯眯眼看见花开满枝。
“有花!”她喜道。顺手摘下一朵盛开中的小白花,心脏的跳动突然又变得极快,好象这样的事她曾做过。
她抓抓有些乱乱翘的头发,咕哝道:“真怪……”
忽然之间,听见一阵轻微的咳声,她惊得跳了起来。
“是……谁在咳?”真有人在咳?那咳声不断,心虽惊,脚步却不受控制循着咳声往前走,来到一间房前。
窗子半掩,她捣着疼痛的睑,小心地往窗内偷瞧。
“啊,找到咳咳的人了。”童音忽起。
她见怪不怪,当作没听见。窗内,有个人坐在床上,咳声像是从他嘴里发出的,他是侧躺着,床幔微微遮住他的容貌,只见他在翻着书,慢慢地看着。
翻着书的手……好白、好瘦,几乎可以见到骨头了,青筋凸起,丑不堪言,像是一层极薄的白皮包在骨头上了。
莫名地,她的心脏狂跳起来。
这就是西门恩吧?
这就是祝六她们嘴里说一定要害死的西门恩吧?
明明没有看见他的脸,心里就是知道他是西门恩。为什么?是那看起来好单薄的身子很像是她们嘴里笃定离死不远的西门恩吗?
“好高兴,好高兴!找到了!”
“别叫了!”她恼道。
“谁?”房内的人轻讶,十分缓慢地坐起身子来,从床幔后露出他那张脸来。
她瞪着那张……好可怕的睑。
那张脸瘦到只剩骨头,就像是他的手一样,只剩一层薄薄的白皮包在脸上;双眼隐约看出眼形好看,但如今深陷,像两个大黑洞;唇无血色,白色的皮肤上蒙上一层死灰。如果有人告诉她,眼前这男人再两天就死了,她一点也不会惊讶。
“怎幺了?是霍总管带回来的丫鬟吗?”气若游丝的。他的话听起来病恹恹的,却十足地和气。见她捂着脸,不答话,他露出微笑道:“是不是迷路了?我告诉你路子,你出园之后,往右边走——”
他在笑耶!“你……在笑吗?”
他微楞,答道:“我是在笑。”他知他自已早病入膏盲,笑起来很可怕。
“你在对我笑吗?”她惊奇地问道。
他又是一楞,这次发楞的时间较久,一双眼睛直瞪着她。曾经……也有人用同样的惊奇问过同样的话,让他永远不忘。
“我是在对你笑……”他柔声说道。忽地瞧见她的臂上少了一截袖子,上头还沾着一道血痕。他吃了一惊:“你受伤了?”
这伤看起来不轻啊,怎么霍总管没有为她先治伤呢?
他瞧见桌上有布巾在,迟疑了下,向她招招手,微笑道:“小泵娘,你进来,我帮你包扎伤口。”他早就失去冒犯一个姑娘的力气,就算整楝宅院的人发现她在他房内,应该也不会对她的名节有损。见她好奇地走进来,心里有些微讶她连一点矜持也没有,连忙道:“不要关上门。”
她点点头,走进房内。
“桌上有白布,你搬张凳子过来。”他撇开头咳了几声,等他回过头时,她已坐在他面前。
他微微笑着,缓慢地想将白布撕成两条,撕了几次却没有力气。
她见状,说道:“我帮你。”
她一把就撕了布条,力气比他还大。
他点头致谢,隔着自己的衣袖抓住她的手臂,开始清起伤口来。
“小泵娘,你在院内跌倒的吗?”看起来像是硬石子划过的伤口,怎么她一点都不怕疼?这道伤口从手肘滑到快手腕的地方……他暗暗瞧见她的手腕处有一块好丑的干痕,像被咬过一样。
他微微皱眉,记下若遇上霍总管,要他去取无疤药膏给这个小丫鬟用。
“每个人都怕我流血,你却注意到我有伤口。”心里滑过奇怪的暖流,却不知该如何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