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夫瞥他一眼,抚着胡须笑道:“你若有所不满,我这里随时都可以提供数百种比严刑拷打的效果更加可怕的药物来。”
“我哪里敢啊,”那信兵走到桌边坐下,一脸无辜,“我只是奇怪,这么拙劣的谎言,怎么竟然有人会愚蠢到相信了呢?”
陈大夫倚门而立,望向镇外那条黄土道,在晚霞之中却也有了平日不曾察觉的风采。缓缓地,他扬起唇来,“这就叫——‘关心则乱’。”
事情正如隋络络所预料的那样,当尹骕骦将那封密信安全地交给营寨将领的时候,他受到了对方的赞赏:“好小子!辛苦了!”那位浓眉大眼的将领,一边拍着尹骕骦的背,一边豪爽地笑,“这么个大好青年,有没有想过入伍参军,为国家出份力呢?”
“想的。”他缓缓地答道。岂止是想,这原本就是他二十年来的梦想。
“好小子!”听得他丝毫没有迟疑的回答,那刘将军一双大掌重重地搭在尹骕骦的肩头之上,大笑着道,“是男人就应该有这份胸襟!念在你这次送信有功,就让你入伍,不妨先从小小的队长做起。若是以后建功立业,再一路升上去!成为一等一的将良之才!炳哈!”
将军的这番话,若是十日之前让他听见,他必定是要兴奋不已的。只是,短短几日之后,却已情随境迁了。
依然还是盼望着入伍的,二十年的梦想不会那么说放下就放下。可是,在内心的深处,却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轻轻地说着:“不想你离开……”
那个声音是如此切近,似乎就像耳畔边的低喃。闭上眼,他便可以看见那张娇小而清秀的面庞,和上面神气十足的表情。或笑,或嗔,或脸红,又或是策划阴谋的算计神色,黑亮的眸子里有着难以言喻的光彩,娇俏可人。
“怎么?你不乐意?!”见他半晌不出声,那将军似乎有些着恼,随即放下了按在他肩上的双手,“你不是想要入伍从军么?男子汉大丈夫,说一不二。想参军就点个头,不要扭扭捏捏想个大半天的!”
明明是大好的机遇摆在眼前,离实现多年的愿望,只需要他点个头而已。可是,尹骕骦却觉得脑袋里有千般重,就是无法低下。
自明白她的心意之后,他心中的天平便已有所倾斜。虽然依旧放不下二十年的梦想与憧憬,可是想到与之相对的,却是那双哀怨的黑眸,便觉得心中泛起微微的酸楚来。当时未曾察觉,可这些天来的思索,辨明了心境让他惊觉,那种心口微酸的奇异感受,便是不舍。
不想那一向鬼灵精怪的黑亮眼眸中,染上不该有的水光;也不想让那张总是笑得红扑扑的脸蛋,苍白了神色;更不想那活力上扬的唇角,被她死死咬住。
“小子!你还犹豫什么?”
面对将军的质问,尹骕骦弯了腰,冲他作了一揖,感谢对方的赏识:“谢谢您的赏识,”那向来线条分明的刚毅面庞之上,于唇边,却缓缓绽开一丝不常见的温和笑意,“从军虽是我所愿,不过,却是我该回去的时候了。”
将这一番话说出,尹骕骦只觉得心中舒畅,一块淤积已久的大石终于落了地。缓缓呼了口气,他向将军告别,骑上了“璎珞”。
于奔驰之中,他脑海中却分明浮现出了一张熟悉的面容。
眉眼弯成月牙儿,那笑意写在唇上,写进了灿若星河的眸子里。
微微有些昏黄的天空中,逐渐飘下一朵晶莹的雪花,缓缓地落在空旷的大地之上,慢慢消失了它的踪迹。渐渐地,漫天的白花遮蔽了天与地,静静地降临这辽阔的平原大地。
今年的雪来得特别早,虽然才只是初冬时分,天幕之中却纷纷扬扬地落下晶莹的雪花,仿佛是从天与地之间飘散的羽毛。
在一望无际的平原雪地之上,自南北之间,分别有两骑疾驰而来,最终狭路相逢。
当隋络络看见他安然无恙之时,先是震惊:她瞪大了双瞳,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一番,确定他没有任何事情之后,便是欣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可是随后,她却又低垂下了脑袋。对面这个男人,便是她告诉自己,再也不要去想念的人。然而,因为陈大夫的一句话,她却又食了言。
此时此刻,她只觉得不知该如何面对,一言不发地,她牵动了“骕骦”的缰绳,转了身子便要回头,却被他伸手拉住。
尹骕骦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去,掸去了她额头上附着的小小雪花,也轻轻拂去了她面容之上的污迹。
那般轻柔的动作,竟是如同八年前一般:那个少年紧抿了双唇,将跌在雪地上的小丫头拉了起来,轻轻掸去她头上的残雪,月兑上的黑袄子给她披上,然后将她抱在怀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雪地之中……
这般轻柔的动作,唤起了多年前的回忆。明明告诉自己要将那份情感尘封起来,可是此时,她却觉得鼻头发酸。抬起眼来,她对上他的眼眸,在其中发现了自己的倒影。
一时无语,他只是凝望着她。轻盈的雪花自天幕中缓缓飘落,降临在他的肩上,发上。
就在隋络络开始怀疑,她要这么一直看到他成为雪人的时候,他别过了眼去,轻轻开口:“隋络络……”他轻咳一声,伸手掩去尴尬的表情,可她却还是分明看见了那抹难得的红晕,“那个,出来打雪仗啊。”
她一怔,望向那线条分明的刚毅脸庞,却见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有着自己的倒影。双靥染上微微的红云,她一头扑进他的怀里,将脑袋埋在他的胸膛之上,闷闷地应道:“好啊。我做强盗,你做官兵。”
一手环紧她,大掌揽住她的脑袋,尹骕骦轻轻勾勒了唇角,在唇边扬起一朵温和的笑花。
雪花飘落,漫天的白羽掩盖了大地,渐渐掩去了二人相拥的身影,只剩下天地间一片宁静的纯白。
这一年,尹骕骦二十岁,隋络络十六岁。
这一年,尹骕骦知道,他的梦想永远无法达成。
这一年,尹骕骦知道,他成为了另一个人的梦想。
这一年,尹骕骦知道,隋络络喜欢尹骕骦,比谁都喜欢。
番外篇骕骦的幸福生活
“骕骦”最近很是烦恼。
俗话说,“好马不侍二主,好女不从二夫。”这个道理“骕骦”不是不明白。可是它最近,就面临了这么一个难办的抉择。
一边是待它不薄的信兵主人,还有一边是隋络络那个万年笨蛋。其实,答案早已是呼之欲出的。可是,它就是开不了口——它可是两边都不想得罪的啊。
谁说是做人难了?做马的也不容易!
眼看着信兵主人的病一天一天地好转起来,“骕骦”急得直用蹄子刨土。当它将脚下的土路刨出一个大大的坑洞后,它溜达溜达地跑到“璎珞”面前,哀怨地瞥了它一眼。想请这位和自己共事了好一段时间的“好友”,给点意见。
“璎珞”的回答很是简单。抬腿一蹄子,正踢在“骕骦”的右后腿上。
然后,“骕骦”就挂在一边歇着去了。疼得直叫唤,它用哀怨的眼神望了所谓的“好友”一眼。人有交友不慎、遇人不淑,马也不例外。
听着爱马呼天抢地的嘶鸣,正在屋里做饭的尹骕骦敛了眉,偏了头提醒络络:“‘骕骦’那是怎么了?叫得好凄惨。”
隋络络连眼睛也没抬一下,继续择菜,“估计是叫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