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不再惊愕她的主动关心,柔声说道:“拈心……我可曾告诉讨你,我跟你一样,在三年前几乎每隔数日便会作一个奇异的梦?”
“是同一个梦吗?”她好奇问道。
他点头,似水柔情地望着她。“我一直梦见一个女人,模糊不清,但心里明白有朝一日我若遇见她,她将会影响我甚巨。”
“那么,姐夫遇见了吗?”她略显兴奋地:“是姐姐。吗?”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不是呢?”
“那可不好,你已经有姐姐了。”她皱住眉。
在她心中,他已经丧失资格了吗?
他停在都统府前,及时拉着拈心敲门的手臂,又立刻放开。
“拈心,你当我是什么?”
“姐夫啊。”她笑道。
他垂下眸。“那么,多罗郡王呢?在你心眼,他又占了什么地位?”
她闻言,认真地思考,半晌还是摇头。
“我不知道。”
“不知道”表示多罗的地位未定,仍有机会窜上她身边当任何的角色;而姐夫永远是姐夫,难以更改。
他确实已经丧失与她相偕白首的资格了。
第五章
大隋。
眉间微微发烫,他手持斧头的动作停下,眼前看的不再是木柴,新的影像从脑海里模糊成形。
他丢了斧头,迟疑了一下,将粗衫塞进精瘦结实的身体,随即往院外走去。
“哎,独孤兄,你去哪儿啊?不正在听我说话吗?”
院外有些喧闹,他隐身在暗处,注视迎面而来的少女。
“爹,我没事。”她的微笑和煦如春风,脸色却苍白许多。“女儿只是有些累了,需要睡一下而已。”
“好好。”王辅贤担忧地说道:“我让手底下去炖些补品。兰儿,还不快扶小姐回房?”
“不用了,女儿想要清静一下。”芸娘婉拒道。
王辅贤张嘴想说什么,但及时收口,斥退左右,便跟着离开了。
他微微眯着眼,望着她住这方向走来。她的双颊涂了淡淡的胭脂,素白的衣裙虽然绣着灿烂金线,但总觉得她随时会飘向天际,归回仙界。
不由自主地握紧拳头,瞧见她停在茂盛的枝叶前,知她发现了他的存在。
彼此心有灵犀,不是出于她的神之眼,只是血缘的呼唤罢了,他忿怨地想道。
“哎……哎呀,是……是……是传说中的那……那个护国天女吗?我……我的天啊……”结结巴巴的,身子却利落地跳出来,卡在她与独孤玄之间,双眼略嫌失神,迷恋地锁住她的美颜。“王小姐,你真美……不,不!我的意思是,在下阴煌子,今年二十有八,家中无妻无女无高堂,在大兴城里开业,我……我可有荣幸请你……请你坐下来聊一聊?你知道,在下对你……你的事迹很有兴趣……”拼命扇住羽扇,力持潇洒,声音却微颤。
独孤玄力道极大,一把推开他。“你别理他。”
“你朋友?”她微笑。
“不是。”
“不是?独孤兄,你这句话未免过狠……”阴煌子回过神,正要再抢步上去,突然有人一拐,他差点跌个四脚朝天,只得急忙拉着手边的盆栽;盆栽过轻,不及拖住他的重量,“咚”地一声,他宝贝的头撞上地。
“他……”
“没事。”独孤玄答道,没有回头,轻轻扶着她些微摇坠的身体,跟着她走向湖面的小楼阁。
厚实掌下的纤肩几乎一捏就碎,他垂下眼,心头仿如刀割。
“你跟他,是怎么相识的?”她问道。知道他性子使然,朋友几乎没有一个。
“不记得了。”
“你不是不记得,而是不想说。也合该是时候了,你的年纪不小了,不再会事事向我吐露——”
他立刻截断她的话,微恼道:
“每天日落时,我在司天监外等你,他路过数次,在最后一次自动缠上来,不过是个扰人的苍蝇。”就此缠上了他。若不是确定阴煌子家中衣食不缺,甚至家财万贯,几乎要以为他有心搭上他进入太史府。
她的笑颜漾深。“你们有缘。”
谁跟他有缘了?独孤玄正要月兑口,见她雾蒙的水眸露出安心来,便勉强自己笑道:
“是啊,我跟他有缘,一辈子的朋友。”她该担心的事太多了,不必让他再成为她纤肩上的一付重担。他望着她的身子,强压下想用力抱着她的冲动,低声说道:“你早该躺在床上好好休养,若不是那个人,你何必进司天监……”
“那是你爹。”她温和说道。
几不可闻的呼斥声让她抬起眼眸。“阿爹不知道你的身份,自然无法认你,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去向阿爹说。”
“不!”他咬牙道:“血缘对我并无任何意义。”
她的情爱一向淡薄,他话中的意喻深远,她却听不出来,只当他仍在恼怒阿爹对他们母子的冷情。
从他进太史府已有五年光景,当年略嫌瘦弱的孩子如今已高过她许多。若是阿爹知道他膝下尚有一儿,她知道他会有多高兴。
这个儿子生得多健康,没有如她的多病、也没有她太多时候的无能为力,就算有一天她走了,他仍能代她完成在这人世间的责任……
他仿佛看穿她的思想,嗤声道:“什么责任我可一点也不懂,我只知道在这世上……我唯一在乎的、心头最重要的就只有你。”
莲步走上曲桥,她摇头轻笑。“不,你明白的,你心头最重要的不会是我。”
就如同你心中最重要的人也不会是我吗?话含在嘴里,从来没有说出来的打算,因为知道她的天性、知道在她心里最重要的是黎民百姓。
所以,她也以为他心里最割舍不下的不是她,而是天下百姓。她当他是同伴,当他是弟弟,当他是“护国天女”的知心人,因为她一直以为王辅贤十八年前的一场错事,造就了她天女的另一面镜子,而那个镜子就是他!
他从未反抗过,就这样让她误以为她对天下百姓有太沉重的责任感了,没有人与她分摊,他怕她承受不了的日子提早来临,所以不曾说出过任何嗤之以鼻的话来。
就算大隋国运将亡,又与他何关?百姓受苦是他们的孽障,何须一个无辜的女人来承受?
他心里明白一旦向王辅贤说出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后,王辅贤必会引他进司天监与她为百姓祈福。但他不愿意啊,不愿意向世人昭告他与她只是姐弟,所以即使身为她的影子,他也只能在司天监外等候。
湖面上的小楼阁是他入太史府后,依着方位推算,要求她向王辅贤在湖面上建造她居住的楼阁;虽然每至冬天水气上流,会显阴凉,但楼阁之地阳气甚重,足以保住她的元神。
进入楼阁之后,她的疲累已显露在脸上,他立刻抱起她推开房门,往床上走去。
她半合着眼,有点昏昏欲睡。这一睡必又要花上好几天才会醒来,她心里叹息,不知道这样受折磨的生命究竟何时会走到尽头?
“你好好睡上一觉,有我在身边。”轻轻将她放在床上,阴沉的脸庞极力掩藏住惊慌。她的身子多轻啊,轻到几乎感受不到她的重量。
她真的还是人吗?没有属于人的重量,真怕有一天他回来时发现她已经走了。
“不碍事的。”她费力地挤出安抚的笑。
他望着她一会儿,紧紧握住她冰凉的小手,柔声说道:
“我也累了,就在这里休息一下,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