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没有睁开眼,就知道天亮了。阳光从门前泄进,映在他的眼皮子上。有温度,却温暖不了他的心。他的脸在痛。那种灼热难忍的痛,没人能够体会得到,他咬住牙根,黑暗里浮起一张稚气眼熟的脸庞。
恨啊,他怎能不恨?那个人毁了他的未来、他的人生,他┅┅好恨啊!
门“吱”地一声轻轻开了,大哥的声音沉稳地响起。“以后,你就负责八爷的生活起居吧。”
“哦。”
“对了,我还没问过你叫什么呢?”
“还有,你记住,以后别在八爷面前提起他的容貌。”聂大的声音短暂地充满威严及恐吓。
“哦。”
“我明练央。”软软的童音让躺在床上的聂渊玄吓一跳。是个小女孩?
“练央?你爹取了个好名字。待会儿呢,我让府里下人带着你走上园里一遭,你费点心力记下,八爷的眼睛看不见,以后你就是他的双眼;不管他何时叫你,要你做什么,你都得乖乖去做,懂了吗?”
“哦。”小女童十分规矩地点头。
“还有,你记住,以后别在八爷面前提起他的容貌。”聂大的声音短暂地充满威严及恐吓。
“哦。”
“要说“是”。”聂大的脚步靠近,床上的聂渊玄仍在装睡。
聂大默默注视他满脸满身的绷带,轻轻将手掌贴在他的额前,弯身在他耳畔低喃:“渊玄,没事的,你一定会好的,六弟上天山请他师父了。只要请到他老人家为你医治,你必会跟之前一模一样。”大哥的声音一向听不出情绪,今天却奇异得温柔与疲惫。
在他出事前,大哥曾捎来家书提及他准备跟随李将军上战场,如今就算为他告假,也不可能久留,所以才请了小丫头来服侍他吗?到头来,每个人还是要遗弃他!聂家这么多兄弟,不缺他一个伤残者,所以爹才会直接将他送往这座荒废已久的多儿园院,要任由他自生自灭──“喀”地一声,门关上的声音忽然惊回他的神智,才发现大哥走了。
走了、走了,都走光了。
反正天底下还有另一个“他”,在爹的眼里,他已经没有用了,被遗弃了,被遗弃了┅┅痛感突然从月复部袭来,不像之前烧灼的痛,反而像鬼压身似地喘不过气来。
“哎,没有醒,是不是死了?”声音从肚子上方响起,娇娇软软的,是方才的小女孩。她┅┅她坐在他的肚子上?又感觉到她倾前身子,将重量整个提到他的身体上,凉凉的额头贴上他脸庞的绷带。
“隔壁的大婶说我要来照顾一个丑人,就是你吗?丑人、丑人,你有多丑呢?我真想看看。”一连好几个丑字钻进他的心扉里。他一时怒极,用力挥开她的身子,叫道:“滚开!”
他猛然张开双眸,见到她没有防备,“咚咚”地滚下床,像青蛙一样翻趴在地,小正对着他。
她身上穿着棉布制的碎花衣衫,漆黑的头发扎成两个小包包,个儿小小的,双手向前撑直两下,像要爬起来,又四肢发软五体投地地趴在地面上。
“你┅┅你这小贱人,给我滚起来!”他怒喊,喉口像被火烧似地用力咳了数声。
她的身子蠕动几下,往后向他的方向滑行,从正中央划出一道血迹来。
他来不及惊吓,她忽然跳起来,转过身向他鞠躬,用童音说道:“八爷好,我叫练央,以后就是服侍你的小避家。”
看见她的鼻间流下稠黏的血来,他的罪恶感微微加重,但眼角一瞥到自己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被惨白地包起来,她这一点小伤又有什么可怕内疚的?
“什么叫管家,你还不配,只是服侍我的小丫头而已!”
“管家好听。”她执拗道。用力抹了抹鼻血,娇软地说:“我爹家隔壁的王爷爷就是在程家当管家,听起来很气派。”
她的鼻血擦了又直线流出,像止不住。他的心跳加快,内疚开始缠身,眼角又瞧见她走近他,悄悄拿起他的被子拭血。
“你在干什么?”他打中她拿被子的贱手。“别碰我的东西。”
她困惑地抬起脸,专注看着他的双眸一会儿,用手在他面前摇来晃去的。鼻血又徐缓地从她小鼻孔滑出,他终于忍不住,向她的方向胡乱模索。
“你过来,我要模模你的脸。”
“哦。”她走前一步,有点摇摇晃晃的。
他耐住性子,模到她柔软的脸颊,假装从她的双眼往下模,她的眼睛连眨也没眨,直直望着他,他忍住心里厌恶,模到她鼻下鲜血,假装惊诧道:“你流血了!”
“没关系,练央的血很多,可以流很久很久。”她顺着他的使力,整个头往后仰起来,眼珠仍然好奇地仰看着他的脸。
他的脸有什么好看的?是想要看穿他绷带下的丑颜吗?他恼极,双手阖住她这一双令人讨厌的眼睛。“八爷,你这样,我看不见。”
“看不见最好,最好瞎了!每个人都瞎了才好!”
“那不好,我瞎了,就看不见你,看不见你,我就不能当管家了。”
“你只是个贱丫头,也配当管家?”
“那八爷叫我管家丫头好了。我方才随大爷进这座园里,发现都没有半个人呢,大爷说他时间急促,来不及买其他佣人,所以要我待会儿往养心楼先去跟四爷调度人手。八爷,你要几个人呢?”
“我谁也不要!你不准去养心楼┅┅不,你也给我滚出去,我不需要你!”语毕,心里混乱,忆起那件永难磨灭的创伤,他发泄地往她身上踹去。
他大病初愈,身上仍带重伤,力气没有以往来得大,但仍将她踢飞出去。她没有防心,直接撞上板凳,跌倒在地上,头“咚”地一声撞上地面。
撞声好大,大到让他的心脏暂时跳动了,看着她一动也不动,以为她┅┅被自己给踹死了。
“你┅┅你┅┅”
她忽然张开眼,俐落地跃起身来想要站稳,眼睛一花,又跌坐在地上。
“我┅┅我想吐┅┅”
“你┅┅你滚出去吐!”
“我身体很好,不会吐。”她又试了几次,才站起来,摇摇欲坠地往他走来。
“八爷,你别赶我,大爷把我买下来照顾你,如果你赶我走,我爹家会饿死的┅┅饿?对了,八爷,快晌午了,你饿不饿?练央去煮。”她忽然转了方向,身子晃动地往门走去。
她要开门,却撞上门板,试了好几次才握住门把,回头笑道:“八爷,我马上回来。”
他瞪着她的后脑,心虚喊道:“你┅┅你给我滚!我不要再见到你!宾!”随即用棉被蒙住自己的头。她的后脑勺┅┅被他打破了!他心底在内疚,有什么好内疚的?看他都毁成这样了,为什么他欺负她还会内疚得要死?
真希望天下每个人都有他一样的遭遇,大好的前程全给毁了。他的想法是自私,但却是最真切的,希望每个人都惨遭烈火纹身,就不会有人再以异样的眼神看他了。大哥走了,现在还会有谁在乎他?从他出生到现在,与大哥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但家里兄弟有事,大哥一定会出现。
“为什么要买这种年轻的小女孩给我?”他不停地自问。
如果大哥真有心,应该找个年轻力壮的青年当他的左右手,为何会找一个貌美的小女孩?
“他的行事,我总猜不透。”他也不想再猜,只想缩在自己的壳里,一辈子就这样下去。
他的脸没救了,他知道。昨天晚上他偷偷拆下绷带,看见已结疤的脸┅┅一思及那张会作恶梦的脸,他立刻发疯似地捶打床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