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沈云端从来不因为自己是女儿身而遗憾。她喜欢自己是个女孩儿,是个身分如此高贵的女孩儿。如若她是男儿身,谁知道沈家长辈为了家族荣光,还会将她压榨成什么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十六岁的沈大小姐该谈亲事了,所以原本教授沈云端课业的二十几位教师,在认定大小姐学有所成之后,那些琴棋书画相关的、女红厨事之类的教席,都在拿了厚厚的谢师礼之后,被恭送出府。有意归家的,遣人一路送回故里,再远都送;有意另寻新东主的,也安排妥当,总之皆大欢喜。财大气粗又极爱脸面的沈家,任何举止、行事上就算无法面面俱到,也断不容许教人说声失礼。
剩下的教师,其实也就是一些教养嬷嬷了。这些人共有六个,其中有三个是自幼就跟在沈云端身边,一个教她言行举止、待人接物各方面的礼仪;一个盯着她食衣住行穿着打扮上的仪态;第三个则是跟着沈云端,帮她管理居处的所有琐事,包括丫鬟与名下私产,并且根据随时发生的情况,提点沈云端如何理家管人,藉此了解人情世故,并学会如何当一个主子。
另外三个嬷嬷虽是外聘进来,时日也不算久,但来历可不凡,皆是皇家恩典放出来的一流礼仪大家,向来是每个高门大户趋之若鹜想要招揽进来供奉着的。以沈家远在凤阳的情况来说,照理说是不可能一口气就得到三名嬷嬷,但沈老太君本身出身京城大家,幼年时更与当今太后有过几年情谊,对于这样的小事,只消请人进宫说一声,对太后来说并不是什么为难的事,何况沈家如今情况,太后就算给予任何方便,也不会在政治上有什么变动,于是在早几年前就允了。
皇家教养嬷嬷的名头大于实质用处。所以沈云端的主要教养嬷嬷仍然是自小陪着她的那三位,而这三位从皇家请回来养老的大神,也就好吃好喝地供养着,平日陪在老太君身边说笑的时间多过盯着沈云端的言行举止。每旬三日讲课日,说的是皇家规范,命妇觐见礼仪,再者就是三从四德之类的东西,其实这些东西,沈云端那庞大的教师群早就教过无数遍了,就算沈云端再不学无术,也可以倒背如流了。
沈老太君一切的努力与造势,都是为了将孙女嫁进京城里去,而且得是京城的高门大户,并且这个高门大户还得同意日后沈云端若生了第二个儿子,必须过继回沈家,支撑起沈家的门户!
在半年来的挑挑捡捡中,京城所有适婚的、未谈亲事的青年才俊,都被沈老太君与沈夫人给仔仔细细挑了个遍。当然,并不是每个她们看得上眼的大户都会看得上沈家这样落败的人家,那些也得从名单里划掉。
不再暄赫的沈家,其实也有其优势。至少,沈家非常的富有,而且,失去政治权势的沈家,与任何一个大户结亲,都绝不可能遭致皇家猜忌。对一些当权的官宦世家来说,清贵的沈家未尝不是一个适合的选择。
婆媳俩忙了大半年,以最严苛的标准去选择淘汰,写在最终名单上的,就只有三户人家了。
“长信侯叶家次子,威远伯张家四子,以及……永昌公周家三子……这个周家,可是当今皇后母家,未免也太显赫了……他们真有与我们结亲的意向吗?”沈夫人轻咳了两声,接过随身丫鬟端过来的冰糖炖梨汤喝了两口,才以中气不足的声音说道。
老太君指着纸上写在最后的那个名字,缓缓道:
“这个永昌公嫡出的三子,与前头两位兄长差了十五岁,算是国丈的老来子,据说生来体弱,文不成武不就的,一直就在家娇养着。万幸虽然无法进入朝堂获得一官半职,却也没养成骄横恶少脾性,并不如其他京城纨裤那样成日惹是生非,反而安静淡然,很是安分守己。”
“没有一官半职,又或者一生都毫无建树,倒也不算什么,然而,这体弱……却是不得不多想想了。”沈夫人低眉顺眼,小心翼翼说着。
沈老太君抬眼看了媳妇一眼,淡淡道:
“我问过那三个嬷嬷,她们都见过这几个公子的。这些功勋大家的子弟,自幼都是在皇家学堂里与皇子们同窗过的。叶家次子武勇过人,有意考武举从军,豪言为国镇守边关,扫平一切犯境的蛮夷。而张家四子现为九皇子伴读,据说素有智谋,深受倚重……日后定然会进皇子府当参事长史什么的,日后……怕是处境十分风险,或有大起,可能大落。若是只求云端这一生安稳平顺,就不能选这两个孩子。有时身强体健,志向高远的人,比病弱的更容易薄命。”
“但是……”沈夫人咬着唇,仍然有些疑虑。从婆婆的话语里,她当然明白婆婆的选择正是她比较不希望的那一个。
沈太君微一扬手,不让媳妇说话,自己接着道:
“这个周家三子,上有长他二十岁的大姊,是当今皇后,皇后待这幼弟,一向是当成亲儿子一般关爱的,在公爵夫人病逝之后,几乎可说是抱养在身边与皇后三名嫡皇子一同成长的。而周家三子的大哥如今是当朝户部尚书,二哥是威镇沙场的将军,一掌天下钱粮,一掌军方最强兵马,皆深受当今皇上倚重。有这样的倚靠,够重了。而身无一官半职,又背景强硬的周枢,才是最安全的那一个。这样的一个人,甚至无须长寿。”
沈夫人听到后来,被婆母的结语句给惊得差点张口结舌。一口气没顺好,连咳了好几声,都无法言语。
老太君意味深长地看着媳妇,以极轻又极冷的声音,像在耳语一般道:
“这个周家三子,只要能活到给云端至少两个儿子,就我算着,再活个十年八年即可。他的家世与雄厚背景,定可保他的后人至少两代无忧。这,也就足够云端的孩子成长成才,并被教育着挂记我沈家的振兴。”就算这样的大家族无法同意有任何一个孩子归姓母家,至少也会在各方面加以补偿,甚至,等到孩子们成长到足以作主时,其下一代的子女,就有可能承继沈家的香火……
沈夫人嘴抿得更紧,连咳嗽也没有了,就静静地坐在那儿,垂着头,像是一切以婆婆马首是瞻。
身为女人,身为皆是出身荣显的女人,两人心知肚明这些语句下最真实的意思——对于男人,只要他能给予子女足够的庇佑与尊荣,在传宗接代的任务完成之后,最好不用活太久。
有权有势有钱的男人,活得太久,是嫡妻的不幸。
与身体不好,但也活了三十八岁的夫婿身边那些通房小妾姨娘斗了近二十年的老太君,亲身体会了这个道理。
而,嫁了个身体极度不好,才成亲半年夫婿就撒手人寰的沈夫人,虽没机会亲自参与后院的女人宅斗大战,但在娘家时,也是亲眼见过各种不堪的。
男人,是后宅的祸根,一切血腥的始作俑者。
而今,婆媳俩能如此坦然地面对这个话题,无非是,她们的男人都没了,有儿子的,死了;另一个没儿子,只生了一个女儿。
婆媳两人如此一心筹谋的,是沈家唯一女儿的将来前途。所以这话题才能说得这样坦白。
无论如何,她们的云端,都应该有顺心如意的一生。
倾整个沈家之力,她们一定能做到。
一切,为了沈家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