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跑这么一次,全西平县的人都抢破了头要搭上元大娘的马车,常常弄得元大娘被各种央求的人情压得喘不过气,僧多粥少,实在是无可奈何哪。
身上带了封信,元初虹每年都会前来叩赵府大门,给年迴送家书。四年了,她总会替这些西平县出来工作的人送信送钱回家,然后也代传一些音讯。这习惯是在年迴身上养成的。当年元家母子要出京城时,年迴便把身上所有财产七文钱,委托她带回去给弟妹买糖吃。而后,她们元家母女俩就义务代人传信了。
原本元大娘是嘀咕的,她要求送一封家书得收三十文,但元初虹不同意,顶多代为写信时,收三文钱当笔墨钱,不去剥削人家更多。不料这种服务广受所有人一致推崇,涌来更多的人央她们仲介工作,能议价的弹性更高,几年下来,元家俨然是山西省北四郡县的人牙子翘楚,这也让元大娘在各大户间挺吃得开,也就没话说了。
元初虹一心以继承母亲的工作为职志,不断努力著。但元大娘并不乐意让女儿做这种事。这种争执近来常常发生,有时会火爆到各驾一辆马车分别做生意去。今年,也是因为临行前的不愉快,元大娘没跟著,由著姊弟俩自己走长程过来。
十三岁的元再虹依然对书本兴趣缺缺,最后在武馆练拳脚,小有成绩,如今练得魁梧壮硕,能够保护母亲、姊姊不受外人欺凌是他最自得的事。
今日抵达京城的地头,让小弟去安排车上那十个人的住宿事宜,她安步当车的走向东大街。
东大街依旧是大富人家居住之地,也仍是华美得让人无法想像。年纪愈大,愈作不起白日梦。想到四年前她还大言不惭的要年?以买下大宅为志向,真是大口气!他们这种平凡人,只能这辈子多做些好事,看看下辈子的造化喽,没能妄想眼前的。
自嘲的笑了笑,她站定在赵府大门前,伸手扣了下。不一会,门房前来应门:
“谁啊?咦?不是元大娘的闺女吗?原来又是秋末了,来,快进来。”门房李冬也是元大娘从乡下带进京城的人,一直感激能进赵府做事,这可是份优差哩。
“年迴在吧?去年我听说你们老爷挑了几个家丁要出海到一个叫苏门答刺的地方做生意,他也是其中一个,不知回国了没?”
“哎,可巧,他半个月前才回来。老爷带回了好多奇珍异宝,京里大爷们争相购买,赚了好多钱哩。前日老爷大大赏赐了银两给所有下人,那些有功的,拿更多。年迴小扮儿还念著要托人把钱送回老家,正好你来了。小扮儿也不必苦恼啦!”门房殷勤的领她往回廊走。
小扮儿?
唷,看来年迴在赵府混得不错哟,如今也可以是别人的靠山了,才十六岁就被尊个“哥”字辈了。元初虹很新奇的玩味著。谁料想得到四年前那个见了陌生人会怕、一句完整的话都挤不出的山村口拙小子,会有今天挺风光的模样?
走了好一会,穿过了两道小门,来到了佣仆起居的院落,李冬扬著嗓子往人群聚集的方向喊去:
“年小扮哟,家乡的人给你送家书来喽!”
那端,佣仆围绕的中心点传出一声应:“来了。”可不正是年迴的声音吗。元初虹踮著脚,好奇一群人围著做什么,不会是聚赌吧?
想想又觉不可能。依年迴那悭吝的性子,一心想攒钱改善家中生活,连自己都不肯善待了,又哪可能拿出半文钱去赌博?只消有一文钱的耗费,都可要他老命。
不一会,高瘦结实的炭黑男子向她这方跑了过来。她心中打了个突,眨了眨眼。这家伙又长高了耶,简直比吹气还神奇!可见赵宅相当善待下人,每一个人都吃得饱饱的,养得壮壮的,实在很难把四年前那只皮包骨的小老鼠想像成眼前这般结实颐长的模样。
天哪!比她高了,真是她的耻辱!在西平县,她不仅比一般女子高姚,甚至有些男人还得仰头瞻望她哩,而这小子,也不打声招呼,就偷偷超越她了。可恶!
一趟出海之旅,不仅把年?晒黑练壮,更教他开了大眼界,方知天地之大,无边无境,整颗心至今仍深深震撼著。十六岁的他,衷心之所愿仍是改善家中生活,但对於他自己的渴盼,也隐约成形,让他不再安於当一名大户人家的小厮,他想争取包多的外出机会,在主人的赏识下走遍五湖四海……
心思上的转变烙印在他眼神中,勃勃的生气蕴含对未来的规画。如果说十六岁以前的他是胆怯安份、勤劳克己,一心只求可以在这么好的主人家当差一辈子而不要被辞退,那他现在要的更多;他不想只困守在大宅子里,他想飞出去,并学习所有一切,让自己不再是赵府数百佣仆中的一名,而是赵府里不可或缺的重要管事。
“元大姐,好久不见。”朗阔的声音昭示了年迴的自信,再也不是往日畏怯的形象。
“嗯。听说你出海了,看来颇有收获。”她静静打量他,比较著种种不同,暗讶著环境对一个人的塑造与涵养竟是这么重要。
年迴自然而然的领她走向凉亭,边道:
“去了大半年。真不敢相信中土以外,竟有那样的风光。还遇到了小海贼,可惊险了,幸好我们一行上百人都会些拳脚。我这才明白为何老爷会请武师来教我们打拳使剑了。”
元初虹点头。
“出门在外,学会防身本领挺重要。”坐了下来,掏出信给他。“喏,这回可不是我代笔了。去年你送回去银两,交代要让弟妹上学堂,你爹照办了。这些歪七扭八的字是令弟的杰作。”
年迴跟了个大方的主子,不仅逢年过节有赏银,加上赵昆老爷子生意兴隆、财源广进之馀,也不忘让下人同乐,三两、五两的按阶级行赏。年迴去年存了七两让元初虹带回家,给家里补贴,并让弟妹上学。出门工作之后,深刻体认到读书识字的重要,所以无论如何也要让弟妹识些字。
“字丑极了,幸而还看得懂!”年迴开心地看著信,紧锁的眉头也松开了。“我娘终於从舅舅家回来了,弟弟说现在一家子学会编藤篮、织布,再加上种菜,日子过得去,不好长期劳烦舅舅他们照顾我娘,就接回来了。太好了!我正是这么想。这回我存了二十七两,够给娘买很贵的药调养她的肺痨,一定会治好的!”
“是啊。”元初虹应著。此一时彼一时,真是不可同日而语。讶然发现,年迴恐怕是会有一番成就的人呢!日后若做不成赵总管那样的职位,至少也是商号管事。现下的他,已看不出分毫下人的卑琐相了。
想来不由得自豪了起来,这年迴可是她经手的第一笔生意呢!
年迴终於看完了信,吁了口气对她笑道:
“年转虽然才十二岁,已能持家,教我放下心中一颗大石。元大姐,这得谢谢你。”
哟,客套话说得溜极了,愈来愈会做人喽!
“哪儿的话,咱们老交情了。”
“啊,对了。”他探手入怀,掏出一包沉甸甸的银子与一封家书。“这是二十七两,劳烦大姐替我送回家。”
元初虹顿了顿,没有伸手。
“你身上分文不留吗?”
年迴理所当然的点头。
“自然不留。这赵府供吃供穿,我留钱做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