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无法在被背叛的感觉仍无时不刻椎刺她心的此刻接受所有已成谎言的虚伪。
姨娘不悦的话语天天在不安的梦寐间回旋——
“男人嘛!三妻四妾也是正常。向晚,姨娘可是向着你哪。想想看,咱们方家财势日大,势必要有更多的子孙开枝散叶来把持咱们的兴旺,光你一个人生孩子太辛苦了,你身子骨又纤弱,大抵生一、两个就吃不消了。当然,首豪说要顾及你的感受,等你过门三月之后再娶进另外两名妾室,你应该感激他的体贴。可是为了咱们山庄着想,若怠慢了那三位姑娘可是大大不妥,一个是“寒冰山庄”的小姐;另两名也都是名门之后的李韵萍和罗娆君,要她们作妾已大大委屈,要不是她们知晓先来后到的大道理,不敢与你争长妻之位,这事还不知会闹成什么样子。别人都知书达礼,怎么反倒一向知书达礼的人,却要来闹了!”
一个从不许丈夫纳妾又仅生一脉的女人何能把别人的三妻四妾行为说得这般天经地义、理所当然?只因为要与人共夫的女人不是她吗?
不能得罪武林友人,利益攸关当前,彷佛任何一个无权无势的人都可以被牺牲的……
“你除了多了三个妹妹外,哪有什么损失的?你可是正室吶。”
她碎掉的芳心、被蹂踩的真情和十多年来不曾改变的爱恋坚贞,不会因是正室而觉得安慰呀!
可是,谁在乎?
曾经,她以为她可以忍受的,老祖宗传下来的妇德教诲命令她漠视自己的不甘、伤痛,毕竟度大能容才是主母之风;泱泱大度才是持家之本……但当她真正看到表哥对其他女子表现出亲爱之举后,一切都崩溃了!
她受不了!她无法忍受!是的!她善妒,她没度量,她甚至将亲手绣来铺房的对象一一绞毁!戏水鸳鸯、百年好合、百子图、雁双飞……耗了她近一年的心血,在利绞下先对半绞开成双成对、使其孤单,再零零碎碎地任其四散。
如梦似幻的期待,终究是心碎神伤的结果。
差一点,她甚至打算了结了自己可笑复可悲的一生。但不知为何,利绞总是剌不下手。
为了一个负心汉,不值得!
心底有个颤抖的声音这么告诉她,使她怔然跌坐在满是大红碎布的地上。苦涩的心臆翻搅着过去十八年的记忆,除了为了表哥而牵牵念念之外,她还做了些什么?
不,她什么也没做。
即使要结束自己的生命,总该做了些别的再说吧?一定还有什么比为表哥活更重要的事物可以去体会!她不相信除了嫁表哥之外,便无路可走、无处可去!
她乖乖锁在深闺勤学妇德,然而她得到了什么?她的未婚夫教那些不学妇德、反而行走江湖与人厮杀的江湖女子抢走,硬要委身共夫,而自己却无计可施。
外边是怎样的天地?而自己的伤心忿怒要怎样平息?终究,她必须认命嫁入方家,但在这之前,她不要逆来顺受,不要委曲求全。
任性的意念一个接续一个如沸腾开水上的水泡浮现,不知不觉地收拾好衣物,待回神时,竟已浑浑噩噩地走出山庄半里以外,而且没惊动任何人。
茫茫的前景如同白雪覆地一般空白,她只是走着、搭驿车,一站又一站地向东走,于是来到了太湖。
不哭不笑不言不语……直到遇见了湛无拘,一个总要惹得人气急败坏的无赖。
思及此,她硬是眨下眼眶中弥漫的泪意,抬头四不看着,不期然一条巾子荡在眼前,也许已太习惯湛无拘的不按牌理出牌,她竟不感到太大的诧异。
不想被察觉自己的伤心,但弥漫在周身的气息早已泄露。她接过巾子,覆上了脸,这中子是温热的!他如何在冰冷的正月天拧来这么一条温热巾子?
抹完了脸,便直直望进一双带笑的眸子。太近了!连忙退了一步。还来不及,也不知道先说什么才好之前,湛无拘已开口问道:
“你知道世上最笨的人是哪一种吗?”
不知他想说什么,她戒慎地看他,并不响应。
“就是浪费的人。”
什么意思?简直是莫名其妙!
她拿过他手中属于自己的小包袱,转身就走,往记忆中的官道方向走去。
“所谓浪费呢,就是为某人流泪,某人都看不到,当然一泡泪就算是白流了。做事情收不到加倍的回馈,不是白搭是什么?”
“谁说我哭了!”她冷声反问。
“我是说——”他微一提纵,立定在她眼前,在她无防备之际捏住她尖巧的下颚:“你的一张冷脸,该摆给令你性情丕变的人看;你茶饭不思,也自当如此,让那人知道你很伤心,否则多没意思?”
“放开我,别碰我!”她拍掉他的手,怒道:“我的事不劳你操心,你走开!不要以为我会忍受你的无礼!”
湛无拘摇摇头,说话的同时也拉着她手臂一同走:
“你大概不知道,你的表现就像一只踩到尖刺却拔不出来的兔子,然后脾气转坏也不知让如何是好。对于你不熟悉的性情,也难怪发怒之后总是沮丧不已。”
“我从来不发怒的,是你,都是你这个无赖汉害我的。”姬向晚不知不觉被他牵着手走过凹凸不平的泥泞路直到踏在平坦的石板道上,才惊觉他不合宜的举止。赶忙甩开他手。
“不许再碰我了!男女授受不亲你懂不懂!”
“不懂。”他云淡风轻地撇过。在姬向晚的怔愣中,仍坚持握住她的小手,宣告道:“你能对山野莽夫期待什么呢?”
她的手好软好柔,他牵定了。
第三章
姬向晚不知道还得被湛无拘缠上多久,但眼下一时半刻是月兑不了身了。她真的难以理解天下间怎会有这种人。
人是习惯的动物,多次明示暗示的驱逐无效后,她也就不好意思再提起,怕会显得自己太小家子气;既然比不过人家的脸皮,除了认败还能怎样?于是她习惯了他的如影随行、他的嗜吃好玩、他的动手动脚——
“拿开你的手!”
湛无拘无辜地抚着自己被拍红的手背:
“我只是怕你被马车撞到嘛!”
“不劳费心,我会自己注意。”不知为何,近日来他总爱不合宜地牵握她手,往往当她由沉思中回神时,便曾发现自己又被牵着走了。致使到后来,她独自沉思失神的机会愈来愈少,因为大多的时间都被拿来防备他的小动作。
由于追寻她的人马已寻至太湖,她不得不在湛无拘的建议下随意找了个目的行去。扬州就是她下一个地点。搭了十天驿车之后,他们在扬州城外的柳村下车。倒也不是为了贪看特别优美的景致,而是荷包内银子消失的速度出乎预料的快上许多,她不得不加以精打细算。
其实认真说来,湛无拘这人并不难相处。他虽好吃、好玩,却不挑,只要能让他吃饱,就算摆在他眼前的是五花肉拌饭,他也会吃得不亦乐乎。而且通常是她点什么菜,他就吃什么。有时错过了宿头,在原野山林间过夜,他也会抓鱼猎雉张罗出象样的一餐野味。他自称来自山林,与她自幼被养在深闺便有了强烈的分别。他知道怎么捕鱼猎兽、怎么与一些店家砍价,为着一文钱二文钱斤斤计较;初时不免觉得他这行为粗鄙不堪,但日子一久,才知道这对只出不进的荷包助益有多大。
他是个不太差的食客;也是个让人又气又笑的无赖。
也许离开浮望山庄的时日已稍微久远,致使每次一想起再不觉得椎心般遽疼,也甚至不再那么常想起了。曾经她以为她会心碎而死,但现下她只求自己定力好到不会被湛无拘给气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