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乡的冬,依然冷肃如昔呵!
“外公,我回来了。”
“……你回来干什么?”
“……我……我……我是来告诉您,我现在已经是双刀堂的『么仔』了!”
“是吗?多久了?”
“……两年了。”
“为什么这么久了还不能正式加入?”
“……”
“因为你找不到保人吗?因为没有人敢保你吗?因为你是……”
“外公!”
“唉,你走吧!虽然我不恨你,但实在不想让人家知道你又回到家里来了,你应该明白,你……你是这个家的耻辱呀!”
“可是,外公,我……”
“你走吧!”
“外公……”
“不要让我恨你,满儿。”
“……那……那我走了。”
“走吧……啊,满儿!”
“外公?!”
“不要再回来了。”
金禄比预定的时间还要早回到客栈,满儿却已在他的房门口等著他了。
转过回廊,穿过西跨院的小门,金禄一眼就瞧见小巧的庭院中,满儿倚在柏树下,双臂抱紧了自己,好像这会儿已入冬,天气冷得她快受不了了似的,满脸的凄然无助更增添一股落寞寂寥,看上去宛如找不到家的迷路孩子。
可当她一见到金禄,瞬间便恢复了平常的模样,甚至益发愉快到几近於夸张的程度。
“你终於回来了,我还以为你改变主意直接跑到杭州去了呢!”
金禄正想说什么,她已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扯著他再走出西跨院。
“来来来,我是地主,自然要好好请请你,不过呢……嘿嘿嘿,不好意思,我的荷包不见了,所以还是要由你出钱,反正你钱多的是嘛,对不对?”
那天晚上,从不喝酒的满儿破例一杯又一杯的拚命往肚子里倾倒,而且叽哩咕噜乱七八糟的讲个不停,直到醉得差点淹死在酒壶里,才由金禄送她回客栈,并为她另外开了一间房,可是她却闹著不想睡,甚至还硬闯入他房里说要聊天。
“哪!你一定很想知道为什么我不回家睡吧?”
金禄嘴才刚打开,满儿却已先行抢著自问自答了。
“嘿嘿!我就知道,老实告诉你吧!因为我外公不欢迎我回去,事实上,他叫我不要再回去了。”
醉态可掬地跌在椅凳上,满儿自行倒了一杯茶,然后用茶怀指著他。
“你……一定也想知道为什么吧?”
一口喝乾茶——有大半杯都倒到身上去了,依然不等金禄回答,她又迳自接下去说了。
“好吧!既然你是第一个真正拿我当朋友看的人,我就告诉你好了。”
努力摆正自己的坐姿,满儿对金禄勾勾食指,待金禄靠近过来后,她才小声地说:“你说苏杭多美女,没错,当年我娘就是杭州府的四大美人之一,或许你不相信,因为我不像她那么美,”她指著自己的脸盘儿,“大概是因为……我像我爹多些吧!”她喃喃道,然后甩甩头。
“总之,我娘真的很美,而且性情端庄又知书识理,即使我外公还有三个儿子,可唯有我娘才是他心目中最骄傲的!”她用力点头表示真确性,差点一头点破瓷杯点出一头血,幸好金禄及时拿开瓷杯。
“纵然舍不得,但在我娘十八岁那年,外公依然千挑万选地为她挑上一个门当户对,够格配上我娘的富家公子。可就在成亲前一个月,我娘带著丫鬟上桐君山烧香遗愿,她……嘿嘿,我说她呀!运气也实在是太好了,居然一口气就碰上了七个不懂得什么叫客气的满人,他们……”她倏地冒出一脸灿烂的笑容。“轮暴了我娘和她的丫鬟!”
金禄那双又圆又大的眼睛惊讶地眨了两下。
手托著下巴耸耸肩,“想当然耳罗!外公在震惊之余,极力想隐瞒这件事,可是瞒不了,事实上,整个富阳县城里的人都知道了,因为我娘疯了,那个丫鬟却没有疯,而且,她还有一张谁也堵不住的大嘴巴;最好笑的是,我娘还怀下了罪孽的铁证,那就是……”满儿指住自己的鼻子。“我!”
金禄的眉宇倏地皱起。
“现在你明白了吧?”满儿依然笑意盎然。“所以我才叫满儿,因为我的父亲是满人;所以我外公不欢迎我,因为我是柳家的耻辱;所以没有人愿意接纳我,因为我既不完全是汉人,也不完全是满人:满人不接受我,因为我根本不知道我父亲是谁;汉人更不接受我,因为我的父亲是满人,你说……”
她突然一把揪住金禄的衣襟扯向前,与她眼对眼、鼻对鼻。
“我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他们接纳我为他们的一分子?我不在乎我父亲,因为他不应该是我父亲,我也不应该是满人。是外公抚养我长大的,所以,我只希望外公能接纳我,希望汉人能接纳我。可是无论我如何努力都是枉然,在我刚及笄那年,我娘自杀死了,外公就毫不犹豫地把我赶出柳家了!”
五指倏地又松开,笑容也消失了,满儿眉眼茫然。
“我到底是满人还是汉人?”
可仅是一刹那,她忽地又冒出满面坚强的笑容。
“不过没关系,我这个人什么长处都没有,就是脸皮厚、毅力足,不管人家在背地里如何嘲弄我,我都能当作没听到;无论外公如何当面刺伤我,我也可以装作没那一回事。总之,我会努力再努力,终有一天会成功的!”
“成功?”好不容易,金禄终於有机会开口了。
“对,双刀堂。”满儿得意洋洋地点了一下脑袋。“你应该知道吧?双刀堂是汉人反清复明的组织,所以,只要双刀堂肯接纳我正式入堂,就表示他们承认我是汉人了;既然反清复明的组织都接纳了我,我便不再是柳家的耻辱,当我再回到富阳城时,外公一定会笑著欢迎我,也没有人会再嘲笑我是满虏的杂种了。”
没有再说话,金禄只是静静地看著她。
“嗯!说出来的确舒服多了,好,我可以回房去睡觉了!”说完,她就摇摇晃晃地起身,往旁边跨两步,砰一下倒在他的床上睡著了。
金禄蹙眉凝视她许久后,始为她月兑下鞋子、盖上棉被,又踌躇了下,才迟疑地伸出手轻抚过她醉红的娇靥,可只一下,他便收回手,皱眉,甩甩头,而后毅然转身离开到邻房去睡觉。
然而,清晨天尚未亮,他便有所警觉地醒转过来,侧耳倾听片刻后,即披衣起身出房,悄悄跟著一条身影出了客栈、越过城墙,来到一处僻静的山林湖边。
他停住脚步隐身在一株桧拭瘁,注视著那条人影在湖边伫立半晌后,突然扑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那又不是我的错,为什么要怪我?为什么?又不是我要满人去强暴娘,也不是我自己要跑到娘肚子里,更不是我逼娘疯的,外公讨厌我太没道理了啦!既然这样讨厌我,又为什么要让我生出来?就算打胎药打不掉我,也可以一出生就掐死我嘛!为什么要让我活下来?为什么?
“……为什么不准我裹脚缠足?因为我不配吗?因为我只配拥有代表卑贱标记的大脚丫子吗?为什么都没有人替我想想,一切都不是我的错啊!
“……我爹是满人又怎样?我根本不知道他是谁呀!为什么大家都要躲开我?还要防我跟防贼似的?我娘是汉人啊!为什么大家不能当我是汉人?我也想要人疼爱,为什么大家都只会用那种鄙夷的眼光看我?为什么?为什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嘛?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太不公平,太不公平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