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来告诉她,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第四章
衡院,主屋。
床榻前只余看诊的方采衣,萧敬天和福总管夫妇站在一旁,只有杜昙英一人躲在门边,不时朝里面探头,看方采衣是否说了什么。
一忆起方才在佛堂发生那一番不意的景象,便让杜昙英羞窘得几要无地自容,可心头挂念着江天衡的病况,众人离去后,她一人在佛堂内天人交战许久,最后还是拗不过牵挂担忧的心,硬着头皮又回衡院来。
经过方采衣再诊视,初愈合不久的肩伤没有裂开,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但江天衡双手的掌心、手腕和脸庞布满许多被尖锐物刺伤的细小伤口。
“唉,天衡是一路爬到佛堂会的。”幽然一声长叹,揪疼了福总管夫妇的心,门边那抹探头探脑的人影听了也为之一怔。
伤口上沾了许多碎石子,清理不易,虽然方采衣已极尽小心处理清洁,可一阵阵酸软热麻的痛着实难忍,教昏迷中的江天衡也紧锁双眉,没多久竟又清醒过来。
江天衡身体犹虚,体内尚有大半余毒未清,为避免病况加剧,方采衣不敢担用麻药让江天衡止疼,可眼前的伤口处理疼痛教人难耐,她实不忍看江天衡再多受折磨。
侧首,眼角余光不经意瞥见杜昙英踱步犹豫的身影,方采衣灵机一动,不着痕迹取来长针,故意扎伤了手,伤处立刻沁出血珠儿,眉头再一锁,口里又一哼,登时引来了杜昙英。
“哎呀,瞧我不小心的!这些天实在太累了,才会这么迷糊扎伤了自个儿的手,这下没办法帮天衡上药了,可怎么办才好?”方采衣说完,眉头愈锁愈紧。喷,现在才知道痛,方才那一下扎得真是不轻。
埃总管夫妇不知道方采衣打的心眼儿,见状跟着说了手脚;只有萧敬天知道妻子的想法,他极有默契配合着,微笑不点破。
没想到会发生这种状况,看方采衣紧锁的眉、再瞧江天衡苍白的脸,杜昙英纷乱的心忽然镇定了下来,此时此刻,她只有一个念头——她不想再看见江天衡受苦的模样。
“方大夫,我来帮忙,不知道可否?”
杜昙英怯怯地问。
就是等你这句话啊!
“可以,当然可以。来,依照我的指示做就成了。”
杜昙英“自投罗网”,让方采衣高兴得忘了手疼,赶忙起身,换杜昙英坐下来,她在一旁教导,帮江天衡清理伤口再上药。
接过方采衣递来的东西,看着江天衡掌心、手腕的细碎伤口,无由教杜昙英一阵揪心,伤成这样,这人,傻啊!
轻轻地、缓缓地,一点点、一处处,纤手巧巧小心翼翼将碎石子挑除,再清洗上药。挑了几颗石子,手腕逐渐熟悉适应了力道,杜昙英全神贯注于眼前的工作,同时不忘留意江天衡神情,就怕自己一个粗心,又害他受疼。
“昙英,你做得极好啊!多亏有你。等天衡的伤口处理好,晚些儿我再帮你把脉,看你的喉咙。”
好些会儿,耳畔传来方采衣的话,杜昙英不语,只是点点头回应,整个心思全放在江天衡和他的伤势上。
长年与昙花为伍,久而久之,她身上也染了昙花淡雅的香气,熟悉的子夜昙香吸人江天衡的呼息间,吸取了他的注意力、转移了他的心思,不知不觉间竟让他忘却了伤口上药时的痛楚。
她的神态温柔专注,就像夜里绽放的清丽昙花,领着在黑暗中迷路的江天衡远离痛楚,走向光明。
疼惜、关心,满满倾注于杜昙英的温柔眼波里。
可她和他,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呀!
此时此景,教福总管夫妇和萧敬天夫妻看得动容,四人互望,相视而笑,然后极有默契地悄悄退出这房间。
任谁也看得出杜昙英是真心关怀病中的江天衡,如果这一切都是命,那他们深信柔弱的昙英和孤独的天衡不只是绿注定,情,也注定。
细心清理完手腕和掌心所有的伤,上好了药,杜昙英转移阵地来到江天衡的脸,目光落在他好看的脸型上,双额莫名又是一热。
怔了好半晌,才扼住自己漫天纷飞的思绪,心头却不由自主怦然,杜昙英陪斥自己一声,赶忙深深吸口气,逼自个儿把心思由“庄主”转移到“庄主的伤势”上。
口不能言、目不能视,耳虽能闻,四周却是安安静静,心却是再清醒不过!江天衡知道自己病了许多天,知道自己体力不支昏倒在佛堂前,然而从他有意识起,一股陌生又温柔的气息伴随着清雅芳郁的昙花香一直陪在他身边,自始至终,不曾远离。
磨人的痛楚渐消失,身心顿觉无比轻松,意识又变得浑饨,抵不住倦意,他又沉沉睡去。
记忆断断续续,神智飘飘渺渺,半昏迷半清醒之间,他唯一记住的就是那抹让他熟悉又眷恋的昙花香气。
渐渐地,耳畔听得一阵清浅均匀的呼吸声,适巧他的伤势也让她处理妥当了。定眼一瞧,见他皱起的眉心平了,薄唇也不再紧抿,她笑了,浑然不觉自己情绪上这细微的转变。
几曾何时,庄主的安好竟在不知不觉间悄悄牵动了她的喜怒哀乐呵……
房里宁静安和,两颗心在无声中悄悄交流。
***
向晚暮云,彩霞满天。
方采衣已先替杜昙英诊治过,确定她的哑疾已然不药而愈,随后开了几帖保养的药方给她。
“昙英,这几帖药方你持续喝上半个月,保养好嗓子,以后就没问题了。呵,你跟天衡真是有缘!你能突然间恢复,或许是天意,也或许是天衡给你的回报。”
“呵,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时心头只有一股念头,气得想骂人,想着想着,突然就骂出声了。当了六年的哑巴,千想万想就是没想到会是这样恢复嗓子的。”说着说着,杜昙英也笑了。
“忙完你的,再来该帮天衡换药了。”
夕落昏黄,光线不强,正是换药的最佳时机。
进碧心山庄照顾江天衡这么多天,杜昙英是头一次看见方采衣帮他的眼伤换药。说来有趣,她和庄主“相识”也好些天了,两人却从未真正“照”过面。关于庄主的长相,她曾经在心里勾勒过好几种面貌,可就不晓得她猜想的跟实际的一不一样?
方采衣小心掀开这眼的白布,专注于换药的工作。
一旁的杜昙英原本好奇心满满\微笑也满满,可没料到瞧见江天衡那双墨黑却无神的眼时,整个人顿时如遭雷击,身子不自觉颤抖发软,眼前一阵黑,几乎站不住一脚。
天哪,老天爷给她开了什么样的玩笑?江天衡,他……竟然是……
不意间得知这个震惊的事实,羞愧、讶异、不知所措等种种复杂的情绪如潮水般涌来,杜昙英根本无力招架,莲步轻移,正欲夺门而出。
“昙英,麻烦你来帮我一下。”
方采衣凑巧一喊,让转身欲进的杜昙英脚步硬生生止住。
深深吸一口气,尽避心底拼命告诉自己要冷静,不能露出半点破绽,硬着头皮走近江天衡身边,依方采衣所求,搀着他的身躯,掌心所触传来的温热像锁,撬开了她尘封数年的记忆——
那一个清晨……是难忘的回忆,也是她人生改变的契机,可她如何也想不到她的一时之念竟害他整整愧疚了六年!
思绪如万马奔腾,不能抑止,山区傍晚的气候微凉中带有冷意,杜昙英只着单薄的夏装,却丝毫不觉冷,双顿生着红云,任凭思绪流转,想起白日在佛堂前,福总管对她说的那番话,她整颗心揪成一团,理不清此刻百般复杂的心情,现在……她只想躲起来,一个人好好静一静、好好哭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