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抖动的背影,她知道母亲仍在啜泣,父亲轻拍著她的肩膀,弯身说了什么,然后她拭了拭眼角,在父亲的搀扶下站了起来,似乎准备离开。
钱良玉的目光追随著他们,就在她以为他们会走开时,他们转过头,她心中一震,对上了两双眼睛。即使隔了一段距离,母亲的眼神仍冰冷得足以让她却步。然后母亲转身,钱良玉的心沉到谷底。
她早知会如此,为什么胸口仍会痛?
但是出乎她的意料之外,父亲直直地朝她走来,她紧张地握紧双拳。
“良玉……你……好吗?”
钱良玉一时哑然,仿佛喉头被什么梗住了,只能僵硬地点头。
案亲老了,两鬓出现白发,就连身高也缩水了,甚至比她还矮上几公分。
“你过得好就好……”他面露欣慰,迟疑著又说:“你……别再给我们寄钱了,我跟你妈不需要,你一个人住外面开销比较大,把钱留著自己用知道吗?”
“爸……”是不是妈不愿意接受?她想问,可是问不出口。
“好好照顾自己,我走了,你妈还在等我。”钱父顿了顿,又说:“有空的话……来看看我们,我会试著开导你妈。”
她会受欢迎吗?钱良玉望向远处那个曾经丰腴、现在却已枯萎的妇人,心中苦涩。母亲甚至不愿正眼看她。
眼角瞥见了什么,钱父的视线越过女儿肩头看向她身后,苍老的脸上出现一抹讶异,随即,皱纹围绕的眼睛闪过释然,他微乎其微地点个头,然后转身走了。
项朝阳安静地目送著钱家夫妇离去,他来到墓园已有一会儿,足以看见钱良玉和父母之间的巨大裂缝,尤其是和她的母亲。
怎么会这样?他以为过了这么久,当初的伤痛已经淡去,钱家父母会把所有的爱灌注在唯一的孩子身上,为什么事情看起来完全相反?
钱妈妈难道不知道,从小,小玉就渴望著她的关爱吗?
视线回到面前的纤瘦身影,她背著他,站得直挺挺的,项朝阳想到多年前的一个夜晚,她也是这样孤寂地伫立在她家旁边的那棵尤加利树下,看起来坚强、倨傲,但是他知道,其实她脆弱得一折就断。
她这个模样,令他心碎。
“小玉。”怕惊吓到她,项朝阳把声音放得又轻又柔。
她没动,但是他相信她听见了。
他绕到她面前,伸臂,将她揽入怀中,对他来说,这个举动天经地义,想都不必想。
他感觉她的身子僵硬著,没有挣扎,却也没有接受,一缕浅浅的失落卷过心头,但是无妨,只要她没有推开他就好。
只要她不将他排拒在外,怎么样都好。
然而,他还是失望了。不多久,钱良玉从他的怀抱挣月兑,转过身,看也不看他。
“请让我一个人静一静,不要跟著我。”她走开前说,声音里没有平常那种针对他的怒气,可是也毫无温度,仿佛他只是个碍事的路人甲。
他要是完全听她的话,那就真该死了!
他不会去吵她,但是他会陪著她。
钱良玉走出墓园,项朝阳保持著两、三公尺的距离,走在她身后。
她跨上机车骑驶而去,他跳上自己的跑车尾随在后。
天色愈来愈暗,项朝阳一路跟著她,同时庆幸自己的视力绝佳,驾驶技术不差,没把人跟丢。当他们回到市区时,已是夜晚。
项朝阳有些不安,她没有往自己的公寓骑去,而是过了一条又一条的街,然后转入一条巷子。他不知道她想做什么,但是她显然很清楚自己的去向。
然后他看见她在一家酒吧前停好车,收起安全帽,走进那扇不甚起眼的门。
项朝阳把车子挤进路边的一个空位。不是没看见那个“禁止停车”的标志,但是管他的,要罚就让他们罚,他才不在乎。
他走进酒吧,酒吧里顾客不少,大概都是一些下班后来此消磨时间、放松一下的上班族男女。
项朝阳毫不费力地在吧台边搜寻到那抹黑色的身影,他迟疑了下,走到角落的一张小圆桌旁坐下。从这个角落,他可以捕捉到她的一举一动。
但是她什么举动也没有,只是沉默地坐在高脚椅上,沉默地看著酒保送来的饮料,似乎对周遭所有的一切都毫无所觉。
“先生,请问要喝点什么吗?”见到帅哥,女侍者的声音亲切,服务迅速,笑靥如花。
“琴汤尼,谢谢。”项朝阳随口道,视线一直定在远处的吧台。
钱良玉连碰都没有碰她那杯饮料,只是用那双幽深的眼睛注视著它,仿佛看著冰块在杯里渐渐融化是全世界最重要的事。
但是他知道她的心思并不在饮料上。
他有种感觉,她年年如此,像是进行著某种不为人知的仪式。
项朝阳的不安加深。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有些顾客离开了,有些新的客人陆续上门,人们来来去去,像是能感受到那股冰冷、阴郁的气息似的,没有人在她附近坐下。那一身黑,是有点吓人。
黑,是种哀悼的颜色……
这个想法闪过脑际,项朝阳忽地被一个领悟劈中──
她在默哀。
饼了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有自弟弟的死亡阴影中走出来,从来没有摆月兑那股莫名其妙的罪恶感,她只是把所有情绪藏得更深、更隐密。
日复一日的黑色,表示她无时无刻不在哀悼……
老天……他怎么白目到现在才看出这一点?
这些年来,她到底是怎么过的?
在震愕之间,他看见她一口饮尽那杯早就不冰的饮料,付了钱,起身走出酒吧。
项朝阳连忙站起来,差点打翻那杯不知何时送到的酒,他扔下一张足以支付好几杯酒的钞票,立刻追出门,门外已下起毛毛细雨。
“小玉!”他喊道,早把不要吵她的决定抛到九霄云外。
钱良玉已经坐在机车上,一见是他,脸上温度骤降到零下。
“我不是叫你不要跟著我吗?”
“小玉,别这样折磨自己,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他把手放在机车握把上,温声劝道。
钱良玉脸一白。“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她戴上安全帽,拍开他的手,发动引擎,飙走。
项朝阳追了几步,想起自己的车,马上钻进跑车内,踩下油门,继续追。
膝盖传来隐隐的酸痛,夭寿喔……他这条破腿实在不适合再从事这种你追我跑的耐力运动。
雨势愈来愈大,透过来回摆动的雨刷,项朝阳尽全力跟上那辆黑色摩托车。
看见她飞快地在车阵中穿梭,左躲右闪,项朝阳多次被骇得心脏几乎停止,瞥了眼车速,俊脸立刻发白。老天……她以为她在演飞车电影吗?!
他简直吓破了胆,又不敢催油门追太紧,她一定知道他在追她,他怕她卯起来飙得更快,真把小命搞丢。
他也只是个倒楣的过气球员,不是特技演员,无法飙到她前面来个大甩尾,英勇无比、胆识过人地拦下她。
Carajo!台湾的交通警察死哪儿去了,没人能阻止那女人吗?!
终于,在一阵心惊胆跳、冷汗直流之后,黑色机车进入静僻小巷。那是钱良玉的住处。她在老旧建筑前停好车,摘下安全帽,项朝阳也在几秒后抵达。
他下车,砰地一声甩上车门,大步朝她走去。
“你他妈的不要命了吗?!”他气急败坏,头顶冒烟,连粗话都出口了。
“请你不要再缠著我,这样让我很困扰。”
冷冷冰冰的语调彻底激怒了他,项朝阳这辈子从没这么生气过。
“这就是你惩罚自己的方式?!”他厉声问。“让自己过得像行尸走肉?飙起车来连命都不要?哀悼一个亡魂哀悼到老?你以为这样你弟弟就会回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