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她谎称,感觉到众目睽睽,勇敢地又挟起另一截粉肠放入嘴里。这一次,缓缓地、试探性地嚼了两下,心中拒绝去想它的原形和来处。
咦?咦?咦?丽莎睁大美眸,带着一丝苦味的口感很特殊,可是吃起来还真的不错哩……酥脆带着嚼劲,香而不腻嘴。
“好吃……”她由衷赞道:“真的好吃。”
她一块一块地接着吃,每吃一口就瞪一眼那个姓谭的粗鲁男,一口一瞪,一口一瞪,好像希望嘴里嚼的是他的头,嚼烂最好。
谭子擎被瞪得莫名其妙,遂模模鼻子,低头继续吃自己的面,心想这位城市小姐真是脾气大又反复无常。
“我就说嘛,你爸爸是我们同乡,你又是你爸爸生的,怎么可能不爱吃粉肠!”阿财得意地大笑,其它的顾客也乐了,店里的气氛再度热闹起来。
“阿财,给林小姐来瓶台啤啦!算我的!”一个大嗓门的农夫喊道。
“财嫂卤的猪耳朵和猪尾巴也给她切一盘!”另一个豪迈的声音高呼。“我请客!”
奥?猪耳朵?猪尾巴?丽莎惊骇万分,这些东西是人吃的吗?!
呜……这些人能不能不要那么热情?!
哇——快不行啦!
丽莎加快步伐,笔直的腰杆几乎撑不住了,胃部又一阵猛烈的翻搅。眼见无法安然抵达家门,她冲到看来较隐密的转角处,对准排水沟,腰一弯——
呕……
炒面、青菜、炸粉肠、猪耳朵、猪尾巴,外加两瓶半台湾啤酒……
把肚子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吐出来后,她扶着一旁的电线杆当支柱,觉得胃似乎不再那么胀了。
“Shit……”吐得天昏地暗,她连咒骂都没什么力。
小吃店的食物没问题,味道也不错,只是她吃太多,加上那些食物都比她习惯的油腻许多,原本就虚弱的胃根本承受不了,要是凯尔看见她把自己调养成这副模样,不把她念到愧疚而死才怪!
一切都怪那个该死的乡下男人!若不是不想被他瞧扁,她哪会拚命吃完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噢,不……胃部再次造反,她弯腰又吐,吐完之后连忙在手提包里找面纸,然后悲惨地发现,面纸用完了。
现在该怎么办?用香奈儿的袖子抹嘴巴吗?好恶……
“拿去。”一方灰色手帕蓦地映入眼帘,丽莎好感动。噢,上帝派来的天使。
“谢、谢谢。”
她擦了擦嘴角,站直身躯,看清来人时却惊叫一声,脚步一个不稳踩到水沟边缘,谭子擎反应奇快地揪住她的手腕拉她一把,否则她肯定栽进自己制造出来的秽物里。
丽莎觉得手腕一阵酥麻,谭子擎觉得指尖微微发热,两人都觉得好诡异,同时火速抽手。
“怎么又是你?!”阴魂不散!她的第二句话没说出口,但谭子擎倒是轻而易举地从那双喷火的眼睛猜出七、八分。狈咬吕洞宾,他心想。
“我只是路过。”两人住在同一条路上,吃完饭后,他一直走在她后方,想要不看见她的状况也难。
好吧,他承认他在小吃店里很没必要地多待了一会儿,就是忍不住好奇她会硬撑到什么时候,能忍受多少村民的热情招待。结果这位小姐也没令人失望,卯起来吃得比一个下田工作的大男人还多。
丽莎张嘴想说话,突然又一阵恶心感袭来,赶紧弯腰再吐,可是她更觉得尊严扫地,在这男人面前呕吐,干脆让她吐血吧!
平时她也不是个死要面子的人,但是在这个男人面前丢脸,就是让她觉得格外难以忍受。
“你刚刚吃太多了。”看她这么凄惨,他有点同情。
但是同情没被接收到,她气愤地瞪他一眼。“也不想想这是谁害的!”
谭子擎一头雾水。敢情她认为一切都是他的错?女人,真不可理喻!
丽莎深吸了几口气,想要擦嘴,随即意识到手中的手帕是他的,还他也不是,不还也不是……他的手帕,她的嘴,感觉有点怪。
“手帕是全新的,没用过。”至少到她手中之前是全新的。
噢,会被他气死……她又不是嫌弃这条手帕,虽然的确有点丑。
“我会买条新的还你。”反正用都用过了,她把自己打理了一下。
“不用麻烦了,我不缺手帕。你走回家没问题吧?”他看着她收回撑在电线杆上的手,理了理服装,像是不愿在人前示弱似的,再度挺直了背脊。
但是那双深刻的杏眼红红的,她的鼻头也红红的,脸蛋有些泛白,头发也汗湿地黏在颊边,全然不复先前的高贵模样,然而,她此时的狼狈竟无损那副容貌丝毫,反而替她添了一分迷人的柔弱美,令他心头莫名一悸。
“当然没问题!”她答得迅速,下巴不服输地扬到半天高。
“嗯。”他想太多了,这个倨傲的女人会跟“柔弱”扯上关系才有鬼。他决定离开。
“喂!”她想起什么似的喊道,谭子擎驻足,剑眉质疑地挑高。“我希望你……不会把我胃不舒服的事情说出去。”
谭子擎微微不悦,他看起来有那么大嘴巴吗?还是这位小姐以为村里人会拿她的窘状当茶余饭后的笑料?
“你放心,村里的人就算知道了也不会笑你,你不必怕丢脸。”
“我不是怕人家笑!”丽莎气恼,她想的根本不是这码事。
“那是为什么?”
“反正你不要说就对了!”这种小地方,消息流传的速度惊人。
“给我一个理由。”来不及思索,话便月兑口而出。很奇怪,他就是想知道原因。
丽莎抛给他一个“你很烦也很白痴”的眼神,烦躁地说:“假设一下,要是你好心招待某人吃东西,结果那人吃完没多久就浑身不舒服,吐得唏哩哗啦,你心里会有什么感受?”
会很内疚,他心中答道。搞了半天,这位养尊处优的小姐竟然是担心那些热情的村民会难受,可能吗?
谭子擎静默了半晌,允诺道:“我不会说出去。”
然后他转身离去。
在回家的路上,他一直想着她说的话……想着她。
原来,这位千金大小姐并非冷漠到无法领会别人的善意,原来,她也懂得顾及别人的感受……难道说,他对她的看法从一开始就错了吗?
第三章
黑色的炭笔在画纸上飞快地来回,女性的纤柔轮廓渐渐地展现出来,然后是一双带着异国风味的杏形眼眸……
谭子擎拿下香烟,在烟灰缸沿挥了挥,又叼回嘴里,袅袅上升的烟云让他的双眼微微地眯了眯。
他注视着素描本上那未完成的人像,几番思索后,拿起橡皮擦,尽数抹去。
私下,他为许多村中人物画过素描,年近九十的叶婆婆、表情生动的光头财叔、生活痕迹深刻的各个农人,他认识他们,画起来轻而易举,但是这位从纽约市来的小姐,却让他难以下笔。
他可以画出她的五宫,却画不出她的神韵,他以为她像个完美却冰冷的雕像,然而此时他却不敢肯定。
他记得她的长相,但难以将她定型。
自懂事以来,他就热爱绘画,即使当初回到村子时,便已决定安安分分地在小学里教美劳课,他还是无法放弃这份热情,因此,画室里堆满除了自己没人看过的作品,而且仍在增加中。
轻轻的敲门声响起,一个身穿制服、稚气未月兑的短发女孩探头进来。
“哥,我回来了。”谭子燕习惯性地站在门外,知道画室是哥哥的私人天地。
谭子擎合上素描本,捻熄了烟。“今天没补数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