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如坦白地点了头。
“我看他很有诚心的样子,”他吐了口气。“他怎么找到你们的?”
“说来话长,都是巧合。”
“那他也晓得了星云和星苹的事?”
“知道。”
“这样,”杜平勉强地笑笑。“你打算怎样呢?会言归于好,再在一起吗?”话出了口,他更责怪自己的笨嘴笨舌;说言归于好实在奇怪,但他一时实在想不出别的形容词来。“你说可能吗?”伟如抹着桌子。“事情完全都不一样了。”
“可是我看他——”
“阿杜,我知道你是好意关心我,不过这件事已经结束了。”伟如转身去招呼客人,开大炉火,下面,又开始忙了起来。
杜平默默地收起螺丝起子和废弃的灯泡,回到店里去。
结束了吗?他并不作如是想。
那个男人并非肯轻言放弃的人,在他身上有某种坚毅的魄力,一看就知道。他有一种高贵的风度,像是在另一个世界里的人。
连伟如都是。廿年前初见她,即使她是那么狼狈瘦弱,但她还是美,一个美丽得让人不敢侵犯的女人。寡言沉默,坚韧地负起一切的生活磨难。这么多年了,他习惯站在身旁默默看她,生活里互相照顾,实际上心里还是有着不可跨越的距离,来自他,也来自她。杜平无所冀望与强求,只要能照顾她们母女,他就心满意足了。
然而那个男人的出现会为他们这廿年来的生活带来什么样的变化?伟如又会如何对待他?伟如心里是怎么想的?不管怎样,杜平心里都有了准备,他会继续留在伟如身边,不会让任何人欺负她——但也没有人能够再伤害她了。
???
“小云,你今天晚上不出去吗?”
所谓“出去”,她们心里都知道指的是什么地方。
星云盯着电视萤幕。“我不会去了,我不想再见到他。”
“打过电话了吗?”
“不需要。我可以不要这份工作,这份薪水。妈,或许当初你应该强制我不要接受这个工作,那么什么也不会发生。总之我们和他——何先生是不会再有任何牵扯了。”
伟如沉默了许久。“他毕竟是你的长辈。”
“就是因为我知道了,才更不可能再去找他,连原来的和谐关系都做不到了。当初他既然选择了放弃我们,狠心的把苦难丢给你一个人扛,现在又有什么权利要求我们接纳他?他必须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这是他所应该得到的报应。”
何尧天与她在这段日子里建立起来的“友谊”太特别了,教她难以接受这突然的转变。意外出现的生父,被弃廿年的事实,让星云只想和那个人隔得远远的,不要再面对他最好。
“当年全是一场阴错阳差的误会。”伟如说道。“他有他的无奈。”
“妈,你为什么要帮他说话?不负责任就是不负责任,没什么好辩解的。他狠心不管我们母女三个,难道你不恨他、不怨他吗?”
“他有他的无奈。”伟如仍只能重复那句话。“有时候,人活在这世上是很身不由己的,外在环境的压力太大,造化弄人,也只能听凭安排。小云,妈说这些并不是为谁辩解,只是告诉你,人的命运是很难预料的。有时候,走过人生,才发现自己走的路和自己所期望的是完全不相干的,但妈已经老了,无能为力了,唯一能做的,就只有继续走下去。”
星云望着她。“妈,你一点都不老。”
“妈或许还不老,却很累了。”她叹口气。“他又来过了。”
“不管他再做什么,也不会改变目前的状况。”星云早就打定了主意。“我们三人这廿年来也过得挺好的,并没有什么缺憾或不快乐;我想,实在不需要一个多余的人出现。”她说完,就按掉电视,进房去了。一进房门,却看见星苹正盘腿坐在床上发呆。
“干嘛?在修行啊?”姐妹俩睡的是上下铺,此刻星苹高踞其上,看来像煞一尊神像,星云一看忍不住笑了起来。“发什么呆?”
星苹两手托着下巴。“你们刚刚说的话,我全都听见了。”
“你一定又有意见了?”
星苹趴在床上,瞧着她,说:“姐,真的不太公平?!你们都认得那位何先生,但我却连他长得是圆、是扁都不晓得,其实我还满想见他的。”
“没什么好见的,就当作从没有这个人存在就好了。”她要去戳星苹的额头,星苹反应快,躲开了,躺在床上呈大字形,嘻嘻发笑。
“可是姐,你为什么突然变得对他这么反感呢?事实上,他还是你原来认识、喜欢的那个人,你们在几天前还是忘年之交,但你一知道他可能是我们的爸爸以后,他就从天使摇身一变成为恶魔了,这样不是很奇怪吗?”
“此一时,彼一时。我只是觉得我们家与他没有什么关系,是爸爸又怎样?我们只有妈妈,只需要妈妈就够了!再苦,廿年不是这样熬过来了?多一个或少一个他并没有差别,反正最重要的时刻,已经被他破坏了,他也全错过了。”星云两手交叉枕在脑后,望着顶上的床板说话。
“但是我们俩身体里有一半是流着他的血,这是割不断的情分。”
“生育简单不过,费心教养才是最大的恩情。苹,怎么连你也劝我?我以为你会跟我站在同一阵线的。”
“我没有要劝你或反驳你的做法。我是我,不帮谁。我关心,是因为这是我们家的事。那个人的出现,事实上已经对每个人造成影响,你平时上班不在家,所以不知道。妈最近常一个人想事情想得出神,连客人来了都没反应。隔壁刘妈妈还偷偷问我,妈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她说她大女儿恋爱、二女儿失恋时,也是常出现那种怪怪的表情,失魂落魄的。”
刘妈妈是这一带三姑六婆的总首领、大头目。
“那你怎么说?”
“我当然说是喽!不过我也不太清楚,小孩子总是不太方便过问大人这种事。”
星云笑得肚子痛。“她一定嫉妒死了,你这样吊她胃口,她又有新闻到处去宣传了。”
“当然要刺激她,反正妈又漂亮又有味道,暗恋她的人多得是,才不像刘妈妈那种水桶身材,河马脸。同样是四十几岁,真想不通怎么会……”
“你又缺德了,小心那天被她偷听见,以后就不帮你介绍对象,你在方圆百里之内都销不出去了。”
星苹哇哇叫。“我还靠她啊!我才没有那么笨。你信任她的眼光吗?她帮自己东挑西拣,万中选一,选中了个刘伯伯,你看——”刘先生是这附近公认的丑男子,不到卅就秃光了头,还兼有暴牙、口臭、台湾国语,走路又外八。当初他相亲专用的相片上倒是满头浓密的乌丝,像茂盛的大草原,直到洞房之夜刘妈妈看到床边那顶假发,才知道自己千挑万选还是上当了。
两姐妹嘻笑一阵过后,星苹才正色道:
“姐,你知道吗?其实我最担心的,倒不是那个有钱爸爸和妈会怎么样,而是杜叔。”
“杜叔。”
“他对妈和我们付出这么多,却什么都没要求过,真不知他会怎么想?”
星云俯卧在柔软的枕上。“感情这事真的是最让人难懂的事。不知道一个人要聪明到什么地步,才不致做出后悔的决定。”
“只能一旁看着喽!我想他们都是很有自主性的演员,我们这两个小朋友是左右不了他们的想法的。”
???
宇斯来到何家时,大门是开着的。他在酒吧间找到何尧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