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听清楚耶……欸,那边围了好多人,是那里在办什么活动吗?”林雅淳指着外头的一栋建筑物;而像是要配合他们的疑问,前头号志灯一跳,公车缓缓停下,令他们看得更仔细了。
“宪华,给我一个路前。宪华请还我一个路前。宪华,我要路前。宪华,给我一个路前……”围观群众里边,是个白衣女子,她戴着白色头罩,跪在建筑物前的红砖步道上,前头两座罐头塔,她正朝着罐头塔低头叩拜。
“啊炳哈哈哈!是孝女白琴啦!”陈润升先反应过来,略顿,他又说:“好像是在说宪法,还我路权啦!”
“靠,我刚刚听成献花,我要路钱。”后座的男同学掏掏耳。“是在抗议什么吧?”
“很酷耶,居然想到用这招。”陈润升盯着窗外。他看过抬棺和撒冥纸抗议,倒是第一次见到出动孝女白琴的情况。
“早上不是才上了什么民间送葬礼仪和阵头,想不到现在就让我们遇到孝女白琴。”阿泰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白衣女子。
“少年仔,你是没看过孝女白琴哦?”邻座的妇人突然开口。“那个有什么好看?唉呀,不要看那个啦,那个都很秽气,等等卡到阴,你就倒大楣。”
“哪里秽气?”游诗婷闻言,回了句。
“她们那种人整天在丧家哭,身上当然带了很多阴气,万一她们有什么灵跟着,你们又盯着看,搞不好那个灵就跟上你们。”妇人一脸“我很懂”的表情又说:“唉,不是我爱讲,她们那种人实在很没水准,好手好脚什么事不去做,偏偏跑去人家灵堂哭,随便哭几声也不知哭真的哭假的就有钱赚,难怪人家说死人钱最好赚。”
“阿姨,你做过孝女白琴吗?”游诗婷问了句,见妇人瞪大眼看她,她又接着说,“什么叫她们身上带阴气?什么又是没水准?”
“我有说错吗?我是好心劝你们不要看那个,免得衰神上身耶!”
诗婷是怎么啦?居然就这样和一个乘客说到快吵起来?林雅淳在她再度开口前,忙跟妇人说:“阿姨谢谢,我们记住了。”然后一把拉起她,往前头走。
下车时,林雅淳和那几个跟着她们下车的男同学对看一眼后,看着身旁那低着脸的女子,道:“你怎么啦,心情不好哦?”
“没啊。”游诗婷抬脸,看着她笑了下。
“虽然你平时对陈润升说话都不大客气,可是我知道那不是生气,但是刚刚我觉得你在生气。”
诗婷楞了下,不自在地笑了声。“有吗?”
“有啊。”阿泰凑过来。“你刚刚跟那个欧巴桑都快吵起来了,还好OK妹反应算快,拉着你下车,要不然被其他乘客偷拍放上网,一定会被很多网友骂,搞不好就封你为『激动妹』。”
抿了下嘴,游诗婷说:“我只是看不惯她那种高傲的态度。她凭什么批评她没做过的工作呢?再说,孝女白琴才不是她说的那样,才不是……”
“其实喔,要不是我读这个科系,早上又才刚看过那些民间送葬礼仪的阵头有的没的,我以前也曾经觉得我们现在在做的这种事很不好啊。”林雅淳小心翼翼地说。她大概明白诗婷不喜欢人家批判殡葬业的工作,她当然也不喜欢,只是她没诗婷那么愤慨,反正行得正就好嘛。
“对啊。以前每次经过丧家,我妈都叫我转头不要看,还要默念佛号,传统观念都这样啦,觉得丧家和办丧事的都很秽气。我小时候也因为这样很讨厌听到腮公念经和孝女哭的声音耶,觉得他们好吵,但是现在就还好啦,大家都是为了生活嘛。”阿泰接着说。
游诗婷看着自己不断前进的鞋尖。其实他们说的她都知道,因为,她也曾经是瞧不起孝女白琴的其中一个。
半晌,她忽然轻轻开口:“你们知道为什么会有孝女白琴吗?”
“对耶,为什么会有她?”林雅淳想了想,问:“从哪个朝代传下来的吗?”
“早上看那个阵头影片时,只有介绍她是代哭的,但好像没说为什么传统文化里会有她……”陈润升追问:“你知道答案?”
诗婷点点头。“其实她本来不叫白琴,她叫白琼,是黄俊雄布袋戏里的角色。”
“布袋戏?”阿泰瞠大眼。“我爸有在看耶,我偶尔会瞄一下。”
“那有个人物叫藏镜人你知道吧?白琼就是藏镜人的妹妹。”
孝女白琴?藏镜人?会不会差太多?“真的假的?完全搭不上啊。”走在后头的一名男同学讶道。
游诗婷笑了笑。“真的。她叫白琼,披麻戴孝,一手拿白幡,一手拿哭丧棒,每次出现都会唱一首『喔!妈妈』。她是布袋戏早年的角色了,那时候台湾推行国语实施计画,布袋戏被禁播,后来歌仔戏真人扮演史艳文,又被要求国语播出,结果因为失了原味也失了观众,最后很多歌仔戏艺人就跑去唱阵头,把白琼的角色带进这个文化,因为琼的台语发音和琴很近似,她就从白琼变成白琴了。”
“想不到孝女白琴也有历史……”林雅淳喃声道。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陈润升好奇不已。
游诗婷低眸,走了好几步后,才带着笑音地说:“因为,我以前就是唱孝女白琴的啊。”
她真的没想过,有一天,她会去唱孝女白琴。
那一天半夜接完体,又和家属讨论竖灵相关事项后,回到永安鲜花时,已是清晨六点多了。
“干,有够累的!”大半夜睡得正好,一通电话把他们叫了出门,这刻只想睡觉。几个人摊坐在地上,精神不济的。
“最近生意好像比较好,我已经连着三天都是睡到半夜被叫出去接体了。”石头抱着桌脚,一副快虚月兑模样。
“我现在只想吃肉松蛋饼配冰豆浆,然后回家洗澡睡觉。”游诗婷坐在椅上,懒洋洋地开口,眨眼间,余光瞄见本来靠墙坐的天兵忽然站了起来,喊了声“文哥”。
文哥?一行人全站起来,低喊一声“文哥”,她还没反应过来时,杨景书拉了拉她,她呆了两秒,也喊了声“文哥”。
然后,她看着他的脸。她常听他们说起文哥还有庆叔,但从未见过本人。帮派老大嘛,哪是说见就能见的?头一次见到文哥,感觉不像黑道;他不像一些小混混,刻意耍狠或在身上剌龙刺凤以彰显自己是大哥的身分,相反的,他一袭黑色唐装,看上去竟有那么一点像学者。
他把景书叫到一旁,不知说着什么,她听不清楚内容,只听得见文哥不轻不重的语调,她觉得他的样子是很有威信的,但又不令人畏惧,他就像……就像是一个长辈。也许,真正的大哥就是这样吧。
文哥说有工作要让她做,带着她和景书,还有王仁凯从花店离开。
下车时,她还搞不清楚状况,只是盯着前头的奠礼会场。花篮、花圈、罐头塔、挽联……为什么带她来这里?
“我们有一支女子团体,叫白雪女子乐队。”文哥就站她身旁,抽着雪茄,话说着说着,忽然对着某处招手。“她是负责管理乐队的,以后就叫她白雪姐。”
“白雪姐?”白雪?怎么好像她小时候在报纸广告拦上看到的什么绿宝石大歌厅还是联合大舞厅的主秀艺名?
“文哥哪找来的小妹妹?”那叫白雪的女子走了过来,妆容艳丽,体态婀娜多姿,有那么点风尘味。
“就这几个少年仔的同伴。”黄圣文指指杨景书和王仁凯,接着又说:“你别看她年纪轻轻,现在都跟花店那几个少年仔去收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