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轻挣开,背眼不去瞧他。地上的华威容突微微一动,他一脚踩在他颈项,手中长剑握紧。
“爹!”她赶忙制止,“惩治人的方式不止这—种,咱们还是先回府吧。”她身子动了动,但觉无力,无奈伸起了手。
“爹,扶我一把,好吗?”
他眼中凶光渐敛,转眼见女儿盼切的眼,握剑的手转执住了她的小手,自然放弃了痛下杀手。
外面人声喧嚷,潇湘自窗中翻人,前来接应。殷昼渭朝她一颔首,一手搂了泾娘,潇湘挟了啾儿,两人如展翅的大鸟消失于茫茫夜空之中。
***
梦里头的爹爹有双沉痛却无情的眼,将她推离带入一个面目模糊的男子怀中,对她伸出的手避而不见。
“为什么?爹!”她惊恐万分,“难道你竟舍得送走我,不永远同我在一齐了吗?你……难道不喜欢我吗?”
“对不起!对不起!”他侧头不去看她,“是爹不好!但为了蜇伏十几年难以出头的隼军,为了我的举事大业,爹不得不忍痛割弃你!”
“爹啊——”她徒劳大喊,眼前爹的一张脸愈扩愈大,也愈来愈陌生,最后她惊恐瞠张的眼竟发现爹的脸在瞬间变成那个面目糊模的男子的脸,惟一清晰的是男子眼里那熟悉的掠夺眼光……
不——
“小姐,你怎么了?醒醒!”
焦距渐渐对准,眼前是啾儿惊喜的脸,看看四周,她正好躺在房中的床上,久郁的长气方始吁出。
啾儿喜得叨唠起来:“小姐醒来就好了,你从昨晚上一直昏睡到现在,都五个时辰了,这其间还高烧不断哩!”一张手贴上她的额头,“谢天谢地,额头没那么热了。对了小姐,你怎会莫名其妙跌入水里,将啾儿吓死啦!”
昨夜的事……
依稀记得自己在华府喝了一杯下了药的茶水,回府之后爹便发现她的不对劲了,怕自己的情不自禁,她旋身跃入湖水中冷却……爹当时也跃下了,药力发作之下,她曾一度贴在爹身上……脸微红了下,后颈传来阵阵痛,那是药力发作得过猛,逼得她不得不央求爹在水中将她击昏。
“爹呢?”她挣扎起身,穷张两眼亦难搜寻到爹的身影,梦里的悸恸恍惚之中,她一下子不确定起来。
“老爷他……上早朝去了。”
“上早朝?”她瞧瞧外边高挂的烈日,凝眉道:“这么久了还不回来?发生了什么事?”
“婢子……不知。”
“哦?”张眼瞧着啾儿犹豫的脸,手一伸捉住了怀中熨得暖了的琬圭,有股不祥的感觉正在渐渐扩散……
***
其实啾儿口中尚未早朝归还的殷昼渭早回府多时。这期间华禀廉亲自提了儿子前来请罪,教他连人带礼撵出府门。
现在,他正把自己关在房中——确切地说,是关在房中发脾气。
笔、墨、纸、砚、杯子、瓷皿,甚至珍而藏之的线装书,珍玩字画,却一一叫他砸去,最后砸无可砸,连椅子也给掀了。使得门外站着的两个男子冷汗频流,心惊肉跳。
早朝过后,他便一直这个样子。
“师爷,怎么办?”等里面静默良久,段笃峒吞吞干涩的喉口,小心翼翼地说。
严三复还算平静。
“我不知道,”他摇头,“我们能做的是劝劝爷,我担心爷会抗旨拒婚,那后果不堪设想。”
段笃峒搓拳频频道:“唉!这冯仲康也真是,什么人看不上,却偏偏瞧上咱家小姐——”他蓦地顿住,想起自个儿的心事。
殷泾娘这样的女子,任谁都会动心哪!
“现在可不是感叹的时候!”严三复瞧瞧房子方向,并无意压低声音,“其实,依老夫所见,小姐许配这冯仲康也未尝不可。这冯仲康虽生性狂傲,
但人品俊秀,文采高彦,对小姐看得出是真心喜爱,这样的造化,未尝不可。”
“但,爷可不是这般想。再说,若举事得成,冯家有无立足之地还难说呵。”段笃峒皱眉道。
“不,这冯仲康难说不会再受重用。这端看爷的做法了。”严三复意味深长地朝里面注视一眼。
两人默然。
而在房里,昂立于一室狼藉的殷昼渭正背后手面窗而对,心,有发泄后的沮丧。
千料万料,料不到冯仲康为了得到泾娘,居然动用到后宫势力,使狗皇帝下旨赐婚。
为了让狗皇帝收回这一道圣旨,早上面圣,他说出拒婚的意思,就算软硬兼施,狗皇帝笃定的口,再难有转圜余地。
女儿的婚事,算是这么定了……
严三复的话当然是“不小心”飘入他耳里了,他懂得他的意思,在当前骑虎难下的局势,他在朝中的地位一点儿动摇都不行,为了不影响他的举事大计,不想一波两折的话,最好乖乖地嫁女。
心,仍是踌躇……
严三复说得对,冯仲康其实亦算得是难得的人才,女儿嫁给他亦算是一个依托。但——他在作崇的心就是舍不得,舍不得女儿离开他,投入别人的怀抱!
“禀告老爷,小姐醒了——”外方传来婢子的声音,他精神一震,随即陷入进退两难之中——
懊如何面对女儿……
第六章
满天薄烟蒙蒙,不为日暮,只为晨惺忪。
夜还未完全醒来,几只早起的鸟雀唧唧啾啾,益发得冷清。荒疏的后园僻角,正是埋葬亡灵的所在。
“俞妈,泾娘瞧你来啦。”
低低的声音回荡于一片幽静之中,凄凄冷冷,朦胧中单薄的身子委下以手抚模园中冰冷的墓碑,泪潸然而下。
“俞妈,好闷啊!最近整夜个更难入眠,想起了你,便来瞧你啦,找你说说话儿。我吟一首词给您听可好?”
“听风听雨过清明,愁草瘗花铭,楼前细暗分携路,一丝柳,一寸柔情。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晓梦啼莺——俞妈听懂了我的意思了吗?为什么?我的这点心意,连啾儿那小丫头也都起疑了,他却不能意会?俞妈,自小你便赞我的聪明如同我娘一个模样,凡事大都能在掌握之中。但……俞妈,惟独在这件事上,我的心好难控制,骤喜骤忧,骤冷骤热,实在没有底呀!我心中,其实有些怕。”
四周无言,她倾吐一时,便呆呆不再言语。
距皇上颁旨赐婚日已半月有余,婚期步步迫近。冯家的聘礼件件皆已送至,喜气的大红五彩绣锦,贵重的首饰,每每教她一颗心愈沉愈下,坐困愁城。
而爹……更形沉默了,相见时亦是相对无言,对于婚事操办一事,相较于冯府的活络,她这边红笼没挂,喜绡未飘,反而全府笼罩在一片低凝中。她知爹是在意的,只是,他会拒绝冯家郑重其事的纳采、问名,拢紧大门不愿理会冯仲康的多次探视,却为何迟迟不给她个断语,告诉她,她决不会让她嫁到冯家去?
天复暗沉,晨寒露冷……
远远的脚步声急遽而至,移动的速度快得让人轻易读出来人的心焦。她仍静静驻立那里,果然转眼工夫,她冰冷的身子已教人狠狠搂住。
“啾儿上楼找你,你没在——吓死爹了。”
“爹无须担心,泾娘只是好闷,呆不住而已。”
“所以就到这里来了!”
“你知道的。”
两人的眼光一齐望向墓碑,墓碑之下埋葬的是泾娘小时的女乃妈,是她除了父亲外最近的人。她别眼瞧他形颇憔悴的脸,而他则瞧她脸上犹自未干的泪迹。
“泾娘,只要你开口说一声,爹会答应你!”他忽哑声说。
她心中失望。“然后呢?如果影响到你的举事大计,爹是否反过来怨恨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