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幽静的殿堂,门前仅有两名衙役;衙役青色面庞,手中各持握一把铁叉,冷冷望着前方,见了他,也只是看一眼便又将目光望向深黑不见尽头的黄泉路。
“押往二殿。”殿内传来沉肃的命令。
只见两名衙役拖着一名脸色青灰、身子瑟瑟发颤的女子踏出殿堂。衙役见了他,反应如门前那两位,仅是一眼便拖着女子经过他面前。
气氛肃冷而阴森。这里,终年如此。
抬脚踏入殿堂,淡淡香味扑鼻,他微地一怔,却未多细想便朝里头走去。
抬眸,入眼便是左处一座约莫成年男子高度的镜台,镜台上立着一面镜子,镜面干净无痕;除此之外,右侧梁柱下竟多了一盆小花,枝秃无叶,却开出一朵朵色如白玉的小花,为这长年灰暗、还带了点潮气的殿堂添了点素雅与冷香;他想方才那抹味,该是那株小花的气味。
上座男子一袭黑衫,面庞俊美,眉宇间透着几分漫不经心,他白皙修长的指尖正翻过一本蓝色书皮的薄册子,册子内页满布细密文字。
男子见了他,露出微笑,眉眼瞬间柔软。“阿靖。”
被唤作阿靖的白衫男子面貌俊雅白净,眉宇清冷,就见他从袖底拿出一本同为蓝色书皮的册子,缓缓上阶,经过那面镜子时稍顿足,不意外未在镜中见到自己,但仍有几分失落。
“想看谁?”黑衫男子侧过俊美面庞注视他,单手支颐,几分闲散。
他不答,眼微敛,将册子呈了上去。“阎君。”
“搁着吧,这本拿去。”黑衫男子递出适才还在翻看的册子,上头文字却已消失,仅只余下白白的页面。他道:“列在这次名单上的稍难缠些,但以你能力也是绰绰有余。那些不必花功夫收伏的,我让城隍派他几个手下去做,这样你也轻松些。”
接过册子,他微收下颔,依然不答话。
这册子每月得换新,他来领新任务的册子,同时也把完成任务的册子交回。这本册子的内容仅有给的与用的人才能见着,而新册子任务在尚未到执行时间之前,册子内容仅有给的人知道,他是见不到的。
黑衫男子知他寡言,只是起身,缓缓下阶,道:“钟靖,你该知那孽镜只现生前罪恶多端之死魂一生罪孽。你身为一名阴官,看不见自己生前,亦看不见他人生前;别说是你,就连我也看不见自己生前,又何苦执着见她生前最后一面?”
钟靖还是无话,敛着眸,可心尖一抹钝钝的痛,难受。
脚步停在梁柱前,黑衫男子负手而立,垂眸睇着那盆花。“阿靖,你来。你瞧我这盆木兰长得可好?”
他微微抬睫,嗓音清冷:“很好。”
“你瞧都没瞧哪。”黑衫男子睐他一眼。
“能在这里养出花来,必然是好的。”地府一殿,不见天日,潮湿阴冷,养得出花已是奇事了,何况还养出那么多小白花。
“这木兰外形像极了莲,看了就舒心。”
钟靖默了一会,才疑惑地问:“阎君开始对养花有兴趣?”
“不能说是有兴趣,只是养了一条魂在这里,必然要悉心照护。前些时候这盆花我养在观音大士那里,观音大士每日喂她甘露净水,好不容易才养活她;我再养个两日,她就得去十殿等转世。”黑衫男子托起一朵小花,嗅了嗅。
“为何养在木兰上?”养魂该是那亡魂本不该散,才用这种方式聚魂。
“我适才不是说了?这木兰像莲,又纯洁,在我这里也长得这样好,显示出她极好的韧性,把魂养在木兰上,才能多些佛性,日后她投胎为人,我为她求个平顺,不过就不知转轮王会怎么判了。”黑衫男子睇着木兰花的眼眸略现柔软。
不曾见过他这模样,钟靖倒被勾出好奇,缓步靠了过去。“养在木兰上的那魂,和阎君关系可是很亲密?”
黑衫男子摇首轻笑一声,目光望向殿门外的黄泉路,道:“我与她不亲密,只是与她丈夫相熟,尽点情意为他亡妻凝魂罢了,说不定还能让他俩续上情缘。”
钟靖敛眸,道:“阎君一向慈悲。”
“哈哈。”黑衫男子爽朗大笑几声。“你说我慈悲?我这怎算是慈悲?待她去了孟婆那里,便会忘了她丈夫,我又怎能说是慈悲?适才你进来前,难道没见到那青着脸的死魂吗?地府十殿阎王要是慈悲,为何人人闻之惧怕?”
“那是心有愧,身有罪。”
黑衫男子点头。“这倒是。”
见他似再无话,钟靖开口:“阎君若无事,我——”
“不再多看她一会么?”黑衫男子侧首看他一眼,指着木兰花。
多看一会?不就是花,多看的用意何在?钟靖疑惑。
沉吟片刻,黑衫男子缓慢掀唇:“要在这里看见花真是不容易啊,过两天就得送走她了,你不多看几眼,下回再见她也不知何时……”
地府十殿被包笼在两大铁围山之间,无日无月无星,终年昏暗的环境要养出生物确实不易,下一回再见到这般清雅的花朵也不知得等到哪时;他在阴曹为官这么久,也才在地府见过这么一盆白花。于是,钟靖仿着男子方才举止,托起一朵小白花,嗅了嗅香味。
冷冷清香,颇得他喜爱。他有多久未曾嗅过花香?十年?百年?抑或更久远?
他低喟,回身望着黑衫男子。“阎君——”
宽袖一挥,黑衫男子略显不耐,道:“知道了知道了,瞧你急着走,反正留你下来,你也是杵在那跟我外头那青面鬼役没两样,你就去吧。”
钟靖默默看他一眼,敛下眼眸,转身离去。
见那白色身影在眼中淡去,黑衫男子提起那盆木兰,瞧了半晌,道:“你瞧,那性子又冷又孤僻,杵在那,我问一句他才偶尔答一句,我要不问话,他连个屁都不放,你当年究竟喜爱他哪一点?”
他忽尔叹了声,将木兰捧抱在怀里,喃喃低语:“柳月华,你可知当年我用了什么方法才保住你这条散魂?我让妖王那个变态家伙救你啊,我可是答应妖王让他……”似是发觉这话不该说,他略顿,才又喃道:“转世之后愿你心存善念,积点福报。我能为你俩做的就这些,能否再续夫妻缘分就看造化了……”
想起白衫男子那冷傲的面孔,他低眸看着盆花,笑骂:“欸,我说你啊,你被这样养着倒是清闲享受啊。看看他端了多少年的冷脸,那脸都比我这个一殿阎王还像阎王了……你想,他要是知道你其实是被我养在这里,他脸上表情能否多一些,啊?”
模模干净的下颚,他又笑:“欸,怎么办,我竟有些期待呢,你可别让我失望啊。过两日去了孟婆婆那里,多喝一点汤,那虽然不是什么好喝的补汤,黑黑又稠稠,我光看就忍不住皱眉……可那汤啊,你喝愈多就忘愈多,最好这辈子的事都别想起……唉,瞧我净教你什么了?我就随口念念,你也就当没听见,否则我这阎君可就丧失威信啦。记得啊,你汤要多喝点啊,如果孟婆婆不多给,就说你不小心打翻了,让她补你一碗,但千万别说是我秦广王教的啊。要真有缘分,转世后还是能再见他的……说到缘分……”他顿了顿。
须臾,只听闻他低嗓喃道:“好像很久没上月老那坐坐了,等等带你去看看月老,他酒一喝,便满脸通红胡言乱语的。你没见识过那可爱的老人家吧?哪,就么决定了,我带你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