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兰夫人不知何时出来了,那紫衫姑娘手中没了剑,便转头向夫人说道:‘兰姐,小妹跟你借把剑。’原来这姑娘和夫人是相识的。夫人随手递了把剑给她,说道:‘这把废铁你就将就着使吧!’那紫衫姑娘听了眉一挑,伸手接过了便拔剑出鞘,赞声:‘好剑!’接着斜睨了夫人一眼,说道:‘只有你会把珍物当作废铁。’夫人哼了一声不予理会,便自顾自地回房了。看来夫人和这姑娘虽是相熟,却不是什么好朋友。”
方莲生听到这儿,身子一颤,眼中骤闪光亮,好像见到什么珍奇事物一般。
“这姑娘长剑人手,精神更加抖擞,弟子见她手中剑光闪烁,脸上英气勃勃;持剑横胸往大厅中央这么一站,真如战神一般威风凛凛。紫衫姑娘换了柄剑,出手更加凌厉,枭帮高手到了她手底下,便如斩瓜切菜一般。只听见大厅中惨叫声不绝,枭帮三十多来人,不到一个时辰便让她杀得干干净净。弟子见到满厅的尸体,脚也吓得软了。”
“紫衫姑娘长剑回鞘,询问弟子:‘你刚才有派人去求援吗?’弟子战战兢兢地答道:‘是的,堂主应该马上就会到了。’弟子见这姑娘剑法厉害得吓人,又不知她是何来历,如果她不安好心,先救人再杀人,那这全分堂的人不消半个时辰便让她杀得干净,弟子如此回答她,是让她有所顾忌,不敢轻举妄动。紫衫姑娘听了弟子的答话,便淡淡说道:‘既然他即刻便到,我也该走了,省得见了面尴尬。’说完转身就离开了。堂主,这姑娘和你相熟吗?”
方莲生闻言苦笑,没有答话,心中犹自想着门徒转述的那句话:“只有你会把珍物当作废铁。”此时他心中文甜又苦,说不出来的情滋味。
这句话显然是一语双关,嘲讽纪兰不识宝剑,也不懂得珍惜丈夫。
他转念想到:“她”会这么凑巧地路过湘江分堂?她一直以为他恨她,又明知湘江是他驻守,应该是避之惟恐不及,为何恰巧经过,难道她……她……早就在湘江附近徘徊,是因为心中仍然念念不忘于他吗?
一想至此,他手心一阵潮热,心中涌起希望,却又强自压下,心想:不会的!不会的!她答应祖母从此要将我忘了,而我又曾对她说出如此无情的言语……
他心中一时喜,一时愁,心情反覆,又是期待,又是绝望,一时间恍恍惚惚,脸上神情也变幻不定,期待、温柔、愁思尽展。
突然,眼角瞥见书房中闪着微微火光,他心生警惕,急步赶至,书房中已空无一人。
他赫然发现书柜暗格的抽屉被拉开,显然纪兰一点时间也不浪费,居然在大难刚过后就急着翻箱倒柜,搜寻宝物。
方莲生看见火光中烧着的,正是他小心翼翼收在暗格中——莫愁所写的信。
但见火焰正吞噬着那一张张写着“平安”的墨迹,一阵风从敞开的窗户吹了进来,数十张信笺如雪片般的飞舞,有高兴的莫愁,有畅快的莫愁,有受伤的莫愁……
他赶忙衣袖一挥,灭了火,手忙脚乱地从那依旧烫热的红烬中抢救残余的信笺,手指烫伤却不觉疼痛。
还好他发现得早,大部分的信笺仍旧完好,只被烧了几张。望着那救不回的灰烬,他心中蓦地一阵疼痛,仿佛这火烧的不是纸,而是他的心。
这一瞬间,他清楚地明白了自己的心情;明白自己为何按时上绿茵楼;明白自己为何一直珍藏着她的信笺和那一束头发;明白为何得知她在湘江附近徘徊时患得患失的心情;为何每当想起她时,心中又是痛苦,又是甜蜜,而最多的却是烧灼的思念。
“莫愁,你现在身在何处,平安吗?”他低声自言,语气中是深刻人心的思念。
莫愁皱眉看着眼前抱头痛哭的一男一女。
“咱们夫妻半途遇上盗贼,身上的银子都被抢了,呜……”那妇人哽咽着,突然一把扭住丈夫,埋怨道:“都是你,手无缚鸡之力,遇上两个小贼就将全部家当乖乖奉上,一点反抗也没有,瞧人家姑娘年纪轻轻就好身手,我当初怎么会倒楣嫁给你这个穷酸书生呢?”
莫愁忍不住说道:“一味埋怨于事无补。”
她从怀中掏出钱袋,手一掂,荷包轻飘飘的没几两银子,说道:“本姑娘阮囊羞涩,帮不上什么忙,这里有几两银子,你们就当作回家的路费吧。”
那书生模样的丈夫伸手接过钱袋,满脸感激的神色,说道:“雪中送炭,远胜于锦上添花,姑娘这几两银子的恩惠,在下永志于心。”
两人向她道谢后就离开了。她隐约还可听见那妇人埋怨丈夫:“感谢就感谢,还狂文,人家姑娘是武功高强的侠女,哪需要你这穷酸私塾夫子永志在心啊……”
莫愁听着摇头苦笑,又是一个人在福中不知福的妻子。瞧那丈夫言语斯文,态度老实诚恳,想来是个正经的教书先生,跟着他,虽然穷了点,只要夫妻两人同心协力,又何尝不能幸福快乐地度日呢?
不像自己,早就已经舍弃了平凡幸福的生活——就在她挥剑断发,选择剑侠一途的时候。
一年前,她失去了挚爱,失去了自己,生命中就只剩下剑。望着那丈夫著书生衣衫的背影,她从怀中取出一方白色头巾,凝视了半晌,神色又是深爱又是凄凉。
这白巾是她离开断情山后才发现的,夹在衣衫里层,想来是和方莲生在山上那夜,衣衫尽褪时,阴错阳差地和她的衣裙混在一起,没有被挑出来。
她在跟随漠北神剑夫妇习剑时,有几次想将它丢掉,却始终下不了手,一方面恨自己对师父言而无信,另一方面却又珍惜这身上唯一带有他气息的事物,就这么犹豫迟疑地,这方白巾于一年后仍安然地藏在她怀里。
此时她望着这方白巾,平时肃杀的眼神渐渐温柔了,神思远驰,想像自己若能和方莲生结为夫妻,可能会和那对夫妇过着差不多的生活。方莲生温和又有耐心,当私塾先生是极好的,而她可以日日伴着他,偶尔指点学童武艺,不用再四处漂泊,风霜江湖。
一手紧握着白巾,她痛苦地闭上双眼,心中只有更多的凄凉和疼痛。
她还在痴望什么呢?他和纪兰成婚已经年余,想必是夫妻恩爱,鹅蝶情深,也许连孩子都有了,她还在奢想什么呢?
昨日在湘江分堂见到纪兰,她虽然神色不悦,容颜却是美丽如昔,想来,即使纪兰仍是看不起丈夫,方莲生却是相当疼爱妻子。
她早就知道,他一定是天底下最温柔的丈夫。
温柔——这正是她腥风血雨的江湖生活中最不敢期待的。
小时候她一心想成为女侠,行陕仗义。铲奸除恶,如今愿望成真,“秋莫愁”三字响遍江南,令宵小闻名丧胆,但独身天涯的日子,并不如想像中快意潇洒。
江湖险恶四字并非虚妄,有多少时候,她侥幸躲过伏击暗算,有多少日子,她的身上滴血带伤。孤独时,对月独酌;寂寞时,只影舞剑,最难熬的是突如其来的相思。每当她忆起在沧山上的快乐时光,忆起方莲生的温柔,往往彻夜难眠,独对孤枕。
最轻松的法子就是彻底地忘了他,莫愁告诉过自己不下百次:忘了他!忘了他!
可笑的是,从小便理智果决的她,到现在仍是恋恋不忘别人的丈夫;拔剑从不犹豫的秋莫愁,却拖泥带水地在湘江分堂附近徘徊数日,不知该不该进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