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若他们不结盟。死的或许是霍戈,或许是冒顿,而陪葬的,却是伏琅是茉叶是——我!
我无言低头,压抑多日的泪水终于忍不住直落下来。
这些天,这些年,面对着冒顿、蕖丹、霍戈……面对着亲情、恩义、生死、良心的选择,我心里有过多少的疲惫,多少的自责,多少的冰火交煎。
我自以为能看透所有人的命运,却偏偏看不透自己。
此生,如置于一局棋,胜负成败在局外看得清清楚楚,而一旦深陷其中,则步步艰难,如履薄冰。
“你看。”霍戈轻轻拍了拍我的肩。
我狐疑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雪白的天地下居然有一点浅浅的红。
红棘花?
我凑近一点看,果然是在沙漠中见过的红棘花。淡淡一点红,好似随时都会被漫天白雪所淹没。但,过一会再看,它还在那里,招摇而又骄傲地存在着。
“它不是生长在沙漠里的吗?”
“是,它长在沙漠里,也长在有一点沙、一点土、一点水、一点光的任何地方。”霍戈在我的身边蹲下。
我们对视一眼,他冲我轻轻笑了笑。
“你看,老天爷只不过是把我们移植了一个地方,难道我们还不如这小小红花?不能如它一样,在更恶劣的环境里恣意开放?”
我愣了一下,皱了皱眉。一时竟找不到话来反驳他。
“你再看我们身处的这个时代,这个环境,你认识的那一些人,哪一个不是踩着别人的尸体,让自己活得更好,站得更高?”
这一下,我更加说不出话来。
别说弑父弑母弑弟的冒顿,就连蕖丹,临死也让那些忠诚于他的勇士们做了陪葬,还有伏琅,还有……我……
我为了一己私利,为了报复冒顿,害了玉阏氏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这个世界,弱肉强食,谁是弱者谁就得死。
这道理我很早很早以前就明白,可是……
“既然杀人是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的游戏规则,我们为什么不好好遵守?难道,你要学佛祖割肉喂鹰?怕只怕,喂大了恶鹰会害死更多更多的人。”
“我不知道谁是恶鹰,我只知道,九王本可以不死。不到非不得已的时候,我们原本可以尽量减少杀戮。如果不是你设计挑拨,这场战争本是可以避免的。”
霍戈轻笑出声,“什么是非不得已的时候?我现在不动手,九王迟早会除掉我。啊,我还忘记告诉你一件事。郡主,贺赖全族的大仇终于得报。这难道不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么?”
贺赖全族的大仇?!
我听得浑身一震。
“你、你的意思是……贺赖的一百多条人命都是九王、是九王……”
难怪那天伏琅说,他回贺赖是奉了冒顿的旨意回去追查杀人凶手的。这么说,果真不是冒顿所为?可是,他为什么不解释?不否认?
难道真如他所说的,是为了我将生存的力量全部集中到仇恨上?
为了这个我活下去的唯一理由,他竟然愿意成为我报仇的对象?!也因为这一个可笑的理由,他失去了他未出生的孩子。
原来……原来……我所以为的恩怨两消,不过只是我一相情愿的自以为是。
自始至终,都是我欠他的,是我欠他,我欠了他……
我一口气提不上来,堵在胸口,像是堵着一团火,又像是坠了一块冰,忽冷忽热。
霍戈看到我的样子,吓了一跳,双手按在我的肩上,语气失了平日温淡浅笑的味道,而变得急促严厉,“这没有什么,这个世界哪个高高在上的人手上不曾沾满血腥?贺赖部的人如此对待你我,死了也是活该。贺赖巴图鲁该死,九王该死,他们通通都该死。”
“当时,我在那里是看到了你的尸体的……”我从喉咙里挣出声音。
霍戈不明白,他怎么会明白呢?贺赖部一百多条人命虽然无辜,可我最在意的,是我以为他死了呀。
我以为冒顿杀死了我最敬爱的学长。我以为在这个世界上,我已生无可恋。
我将生存下去的全部力量都倾注到对冒顿的恨意之上。
我杀了他的儿子。
那个无辜的孩子……无辜的女人……
我以为我报了仇,我可以不再怨他恨他。后来见到霍戈没死,我也只有欣慰,因为毕竟,贺赖的一百多条人命还是死在冒顿手里的。
可是现在,我忽然发现,冒顿他……从来不欠我什么。
他欠了天,欠了地,欠了父母兄弟,欠了白瑶欠了呼延冉珠……可是,就算他欠了全天下,他也不曾欠我什么。
我又有什么理由,让他未出生的孩子为我抵命?
“那是九王故布疑阵,让我的几个哥哥以为我早已死在贺赖,便不再对我加以防范。”
“然后,在他们斗个两败俱伤之时,再安排你出来收拾残局。”我颤抖着接下他的话。
一切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可是,为时已晚,大错已铸成。
那些失去的东西,再也难以挽回。
“你知道吗?为了替你报仇,我杀了冒顿的阏氏,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我的声音抖得厉害,像是风中颤抖的一片叶子,飘飘荡荡,无根无寄。
霍戈用力收紧了他的手臂,将我紧紧圈在怀中,防止我滑落在地。
“那不是你的错。能够活在这里的人,没有人手上是干净的。所以你看,上天才要下这样一场豪雪,还天地一片纯净。”
我抬起眼来,从他的肩头望出去,漫天只见莹白的雪花不停地飞旋……飞旋……淹没了天……淹没了地……
淹没了我的眼……
第八章撕心(1)
雪,还在下,这一年却终于平安走到了尽头。
新年的第一天,和往日没有什么不同。在胡地的这些日子,我已看惯他们对新年的漠视。相比起秋季大狩,和春季的茏城大会,困缩萧索的冬季,实在没有什么好庆祝的。
能平安不愁温饱地度过,已算是万幸。
我照例如往常一样,先去陪桑格儿说了会儿话。是谁说过?苦难使人成长。如今,我看着不笑不动亦不肯说话的桑格儿,才体会到这种成长的代价。
枯坐了一会儿,我起身告辞,不料却听得一直不肯开口的桑格儿说了今天的第一句话:“姐姐可是要去见四哥哥?”
猛然听得四哥哥这三个字,我愣了一下,忙点头道:“是是,你四哥哥又做了好吃的东西,回头,我让茉叶给你端来尝尝。”
“什么好东西?”桑格儿的兴致似乎颇高。
我笑道:“是饺子呢,你一定没有吃过,不过在中原,新年的时候家家户户都是要吃饺子的。”
请原谅我的谎言。
谁叫霍戈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呢?在当时,就算是中原也还没出现“饺子”这种食物。
不过,要敷衍一下没有见过世面的东胡人,中原却是最好的说法。
我笑得不动声色。
然而,或许是我的错觉,在我说到“中原”这两个字的时候,桑格儿的表情微微有些僵凝。
“不用那么麻烦了,我和姐姐一起去吧。我也好久没有见到四哥哥了。”桑格儿站起来。
我的笑容有些收不住。
我没有听错吧?桑格儿居然主动要去见霍戈?!这是自九王出征、霍戈拒绝发兵相助之后从未有过的事情。
大约是察觉到我的诧异,桑格儿轻轻一笑,笑容里有丝黯然的味道,“过几天我就要走了,我只是想去向四哥哥道个别。”
“走?去哪里?”
“中原。”
我愕然惊怔了一下,“你要去中原?什么时候走?为什么我没有听主君说起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