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大理寺。
入暮时分。
沉重的铁门乍然开启,随后,廊道上响起“橐橐”的脚步声,伴随着铁链冰冷的撞击声“丁丁当当”地走了过来。
大约是,又有了新邻居吧?
谢慕骁兴趣缺缺地翻了个身,面对着墙壁。
丙然,对面牢房的铁门开了,又关了,然后是脚步离去的声音,最后是“轰”的一声,牢门关闭,四周又恢复了冷清的寂静。
被关到大理寺来的,一般都是重刑犯。
杀人放火?奸婬掳掠?
谢慕骁百无聊赖地猜测着,不曾想,一道清亮的声音挑衅般自对面响起:“不知道对面那位大哥,是犯了何罪被拘押在此?”
他一惊,又一喜,然后是眉头深深地蹙了起来,愈蹙愈紧。
“看起来,京城治安良好,这牢房很空啊。”那边还在絮絮叨叨地说,“你一个人住,不会觉得闷吗?”
他慢吞吞地转身,坐起来,再慢吞吞地抬眼。
昏暗的光线里勾勒出一个模糊的剪影。
她在做什么呢?
那一瞬间,他啼笑皆非、哭笑不得。
玩火把自己玩进监牢的龙霁月,她在舒舒服服地布置她的房间。哦不,是牢房。
她随身带着两个鼓鼓囊囊的包裹,此刻,正气定神闲地将包裹里的物什一样一样地取出来,一样一样地摆放在空荡荡的囚室内。
“要吗?”她见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微微一笑,冲他扬了扬手中的小泥人。
像是随手从货郎的架子上取下来的,花花绿绿,隔太远,他看不清泥人的样子,忍不住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不要?那……这个要么?”她将泥人并排搁在卧榻上,又从包裹里掏出一样东西,举到亮光处晃了晃。
第8章(2)
酒壶?!
那丫头,到底在搞什么鬼?
谢慕骁觉得自己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他“唬”地站起来,冲到铁栏前,隔着窄窄一条廊道,再隔着密密的一道铁栅,龙霁月,她就站在那里,仿佛是触手可及,但,不,不是的,他们都是失去自由的囚犯。
是别人砧板上的一块肉,生死都掌握在别人手中。
“很好玩吗?”他原本并不想对她发脾气,可是,冲口而出的话语却饱含了多日的担忧和恼怒。
自从慕蓝来告诉他,霁月的近况之后,他便直觉,要不了多久,他定能再见到她。
丙然,三日不到,她真把自己给送到了他的眼前,只不过,却是以最最拙劣的方式。
“真奇怪,你怎么抢了我的话呢?原本应该我来问你,这里好玩吗?”她一本正经地反问他。
“这里是囚牢,暗无天日,看不到时间的流逝,看不到花开花谢,听不见欢声笑语,今天睡下去,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醒来,你说,好玩吗?”谢慕骁的手指紧紧握住冰冷的铁栅,那寒意长驱直入,浸透心脏,让他感觉从未有过的冷。是心痛的冷,亦是绝望的冷。
一个人呆在这孤冷之地,他尚能平静地等待,即便他知道,等待的时日愈久,结果对他愈是不利。可他的心,是平和安宁的。
因为,他一个人的苦,换来的,是战友兄弟的平安,是父母家人的平安。
可是这种冷淡的平静,如今,全然被眼前这个稀里糊涂的丫头给稀里糊涂地破坏掉了。
他最不能见,任何人因他而受累。
可她,偏偏要跟他作对。就如他们第一次相遇时,他奋力地划船,要将小船划离海船的射程之外,而她,却偏偏忍着膀子月兑臼的剧痛,用左手持枪还击。
那时,他有种无力的感觉。
如今,他也有那种感觉,一个人孤单地撑桨,任他如何用力,总是划不出猎人布下的罗网。
“听你这样说,似乎一点也不好玩。”霁月偏头,做出深思的模样,“可是——为什么你明明有另一种选择,却还是自己走进了这里?”
谢慕骁一手扶额,头痛。
“我有我的理由,你却完全没有必要到这里来。”
霁月看他以手支额的样子,良久,低头笑了笑,自去整理大包小包的东西,“真难得,原来小谢也有无可奈何、束手无策的时候。”
她那一声小谢,令他有片刻的怔忡,心底如同有海潮轻轻拍过,留下濡湿的痕迹。
“在你眼里,小谢是否比谢慕骁活得自在?”
“那当然。”霁月不假思索,“如果要有所比较的话,小谢是浪头搏击的海鸟,而谢副统领你吗,不过是一只折翅的雄鹰。”
“好比喻。”谢慕骁苦笑。
纵然是雄鹰,但一只失去翅膀的雄鹰,怕是连山鸡也不如。
“只是,说来说去,你似乎还没有告诉我,你到这里来的目的是什么?你知道的,这里不比酒楼,有钱就可来去自如。”
霁月挑一挑眉,“如果我告诉你,我只是想看看,这天底下还有什么地方是我龙霁月不能去的,你信还是不信?”
信?还是不信?
又是这个问题。不过这一次换她来问他。
“我不信。”他却没有丝毫迟疑。
霁月一愣,“为什么?”
“你上次跟人这样打赌是为了去水牢救人,这一次,用了同样的借口,不会也是为了救人吧?”他语气轻漫,带着一点嘲讽,一点不以为然,可心里却像是吊着一些什么,压得他不得不屏住了呼吸。
真是一种复杂的情绪。
霁月沉默了一会,忽而叹气道:“原来那一次什么都在你们的算计之中。”说完,又再度沉默。
夜色渐临。
黑暗以决绝的姿态降临这方小小的天地。
睁眼对面不识人,于是沉默就显得格外压抑。
谢慕骁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如果你不想说就算了,反正,事情已经发生,再来追究缘由已无意义。这样吧,”他振了振精神,“既来之则安之,你既然带了酒来,可有下酒菜?”
黑暗里,却听得霁月“扑哧”一笑,转眼,不知从哪里弄来火折子,“嚓”一下点燃了,霎时,摇曳的烛火驱散了浓重的黑暗。再然后,“啪嗒”两声,从铁栅缝里扔进来两样东西,他双眼一亮,居然是一壶酒,一只叫花鸡。
其实,谢慕骁的牢饭不算太差,可是,像今日这样又是酒又是鸡,还有人能陪着说说话,再时不时给你一点惊喜,那感觉——只能用“不赖”两个字来形容。
唔——
他喝了一口酒,心里想,其实有个人做伴,真比一个人孤零零的强。
但这样想,似乎有点自私。
不过,想不想人都已经来了,既然事已至此,无可改变,何不顺其自然,静观其变?
“起来起来,吃饭了。”有人拿棍子敲着铁栅,声音刺耳,扰人清梦。
瞌睡被惊得四分五裂。
谢慕骁猛然惊醒,凝神片刻,不由得失笑。
日上三竿了,居然还没醒,昨夜睡得可真沉。又猛然想起,睡得沉的原因,是昨晚喝了一点酒,说多了那么一点点话,然后,睡迟了那么一点点。
这许多个一点点合起来,就变成起晚了很长很长时间。
明明已经醒了,却不肯睁眼,他翻个身,从眼睫缝里偷瞧对面,卧榻上没有人!
奇怪!
眼睛再偷偷睁大一点,视线扫射的角度再放宽一些,“啊”,正对上她乐滋滋的笑眼。
顿时他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
她冲他眨眨眼,倒也没有为难他,站起身,笑嘻嘻地对送饭的狱卒说:“谢谢两位大哥,今天的午饭我想吃天香楼的醉虾,八宝阁的雪花蟹肉豆腐羹,一品居的莼菜香菇鲫鱼汤,炒鳝丝,再加一味芙蓉豆苗……”
“乖乖。”其中一位狱卒咋舌,“姑女乃女乃你吃得可真讲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