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琅引指为哨,打了个呼啸。
很快,夜色中奔来两骑,其中一骑赫然便是“满月”。
我们对视一眼,彼此极为默契地微微一笑。
没走多远,忽听得身后蹄声大作,心中一凛,回头看去,果见一队骑兵高举火把从寨内奔出。
“快走!”伏琅在我的马后下了一记狠鞭。
我惊呼一声,感觉风在耳后犀利地刮得生疼。
迎着风的方向,是一团黑色的包裹笔直朝我丢过来,强烈的腥臭味扑鼻而来。我本能地想躲,但一想到那里面的东西关乎霍戈的生命,便硬生生地停了下来,伸臂去接。
头顶上的苍鹰被血腥味一激,再也按捺不住,尖啸着一个俯冲,坚硬的喙毫不留情地啄向我的手臂……
我闭上眼睛,不肯松手。蓦地,风中传来轻微的弓弦急响之声,苍鹰一飞冲天,唳声长鸣。我倏地睁开眼来,只见那鹰挣到半空,又一头坠了下来,血溅荒原。
我的手一震,再回头时,伏琅已落后我几个马身。
在他的身后,是冒顿,一马当先,手挽长弓,“曦央!”他的声音从风中散开来,隐隐带着惊惧的怒意。
我又是惊又是急。
眼看着伏琅掉转马头,带马迎向冒顿,长刀在空中挥出凛冽的弧度,寒光湛湛,我却不能停。
“满月”如同疯了一般,疾冲向前。
“伏琅!”我高声喊。
他回头,对我轻轻扯了扯唇,“郡主,要辛苦你了。”
那样充满歉意的笑容,让我的心恐惧得微微发颤,“伏琅,你不要做傻事,不许回头,我不许你回头,这是命令,是命令。”陡然拔高的音量仿如尖啸的寒风,生生割裂着耳膜。
然而,伏琅的战马终是与冒顿的乌骓错身而过,两马交错的瞬间,伏琅猛地一刀斩向冒顿的马首。
我嘴里一声惊呼。
“满月”颠了一下,再抬眼时,却不知怎的,伏琅那一刀竟然走空,冒顿的乌骓马竟越过他,依然马不停蹄地朝我追来。
伏琅回身欲拦,却被随后追至的匈奴骑兵如潮水般淹没了。
刀锋和着血影,在暗夜的雪原里泼洒出漫天清光,一半明,一半赭,宛如切开了地狱的裂口,等待着择人而噬。
那一瞬间,我仿佛又看到泽野拍药入喉时那抹异样淡定的笑容,“那么,你还是好好活着回去吧。”他在冲入狼群之前这样对我说。
所以,如今,我还能活着微笑,活着哭泣。
然而,时至今日,莫非那惨痛的一幕,又将在我面前上演?
不不不!
我不是白羊王,不需要任何死士。
再不能用他人的鲜血,来换取我微薄的生命。
第七章遍去(2)
我用力扯住缰绳,勒得“满月”直立而起。马儿不安地嘶咆着,踢得满地冰屑四溅飞扬。
“你要去哪里?”身后,有人追了上来,并狠狠一把扯掉我手里的鞭。
我牢牢护住肩上的包裹。动荡太大,差点从马背上栽了下来,幸而近一年来的苦练,马术已颇为了得,我单手控缰,硬生生将“满月”转了个方向,直冲着身后的战场奔去。
没有人料到我会回头,连冒顿也是一愣,便是这怔忡之间,我已旋风般奔到伏琅身边。
匈奴骑士们没有得到冒顿的命令,不敢伤我性命,竟纷纷退后一步,四面成合围之势,将我们牢牢围在核心。
“对不起,我忘了回贺赖的路了。”我冲伏琅微笑着眨了眨眼。
他无可奈何地蹙了蹙眉,却也不再说什么。
“你可够会跑的,又跑回我的百骑队里来了。”冒顿轻哂,纵马来到阵前。那样云淡风轻的温言,我知道里面藏了多少危险。
我静静地看着他。
此际,东方的天际被第一道曙光点亮,日光从白雪皑皑的群山背后升起来,将远处静卧的峦山崇岭,染上一层辉煌的金光。
金色的光芒照在他冷漠深邃的容颜上,让我原本坚执毅定的心微微黯淡了一下。
一时之间,却不知说什么才好。
“既然已经回来,那就随我回帐吧。”冒顿漫不经心地说。
我咬住下唇,良久不言。
他一挑眉,“你还有什么不满?”
“我——要回贺赖。”我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但却又坚毅得不留丝毫回旋的余地。
他终于动怒,眸内漾起冷厉的波纹,“你要去哪里,应该告诉我,我不同意,你哪里都不能去。”
我亦微怒,“就算我是单于陛下的奴隶,我还有一死的自由。”
“死?”他忽而仰首,唇边露出恶意而狷狂的笑,“我的鸣镝箭还没有指向你,想死,也并不容易。”
我咬住下唇,只是冷眼睨觑着他,却不说话。
冒顿扬起一边眉毛,“如果你真的一心求死,我也并非不可以成全你,你要死就带上贺赖部所有族人的性命吧。你的奴隶,你的部族,还有,部落里所有的一切,都将因你而不再存留于世。你应该知道,我所说的话,就是天神的旨意。”
他自信的表情,就像整个贺赖已是他脚下的蝼蚁。
我的心凉了又凉,他果然知道,什么打击对于我来说,才是最最致命的。
我回望着他,目中悲欣莫辨。
“曦央知道,贺赖族人的性命对于大单于来说,不过是芥微草末,然而,单于不会视曦央手上的事物也如草间微尘吧?”
冒顿微微色变,手指收紧,紧扣着横卧在马背上的雕花硬弓,“既然如此,那就没有办法了。”
顿一下,他的眼睛直视着我,眸内冷光如电,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说:“将曦央阏氏押回城,另外一个……杀了吧。”
骑兵中有人领命,窜出一小队人马。
我觑一眼伏琅,后者擎刀在手,坚毅的薄唇抿成一线,如同落定了一个无声的决定,无论我做怎样的选择,只要我想,他都会为我办到。
我闭了闭眼睛,再倏然睁开时,双瞳中已燃起了细小的火焰,手中凝固着赭红色血块的包裹被缓慢、决绝地举了起来。
“头曼单于的人头在此,匈奴各部的兄弟们听好了,如果你们谁先出手,伏琅手中的马刀便会贯颅而入。如果你们自信能挡得住伏琅,我不介意你们来试试运气。”
我回避着冒顿的视线,但却依然能感觉到两道灼热的目光几乎要将我洞穿。
匈奴习俗,单于死,必将人头割下,与黄金打造的身体拼在一起厚葬。
伏琅盗单于的头,另换假的人头葬于穴中。
不说,便只有天知地知他知我知。
一旦说了出来,冒顿身为人子,弑父夺位已是谋逆大罪,为了收买人心巩固帝位,他是无论如何不能再在众目睽睽之下,失义于民。
冒顿,你既知我,我亦知你。
我们终将面对面为敌。
终于……到了这一天了……
匈奴武士们果然有所忌惮,纷纷止步不前。
几百人屏息静气等待着冒顿的命令。
风,从极北的祁连山吹过来,带来阵阵冰寒的凉意。
我感觉发上结了一层湿冷的霜花,额角却布满细密的汗珠。
“你可知道,仅仅就因为你手上的人头,让你死十次都不为过。”冒顿眼里闪过一抹阴枭的杀意。
沉默,依然还是沉默!
到了这个时候,无论我再说什么,都是枉然。
我赌的,不是冒顿的良心,而是时势。
时势不能容许他在继位之初,眼睁睁看着他人凌辱先王的头颅。
死一般的寂静!
风吹过弓弦的“嗡嗡”之声听起来都是那么清晰。
一名近卫偷偷举起了弓箭,我的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气。
“住手!”冒顿忽然抬手。
绷紧的心弦蓦地松了一下,但是下一瞬,又陡地扯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