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惊,又是非同小可。
今日,头曼单于的每一句话,都仿佛是一把剑,剑剑刺中靶心。
我有些招架不住。只是震惊地瞪着单于,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不要试图猜测我的想法,我要的是你的答案。”单于的声音带着一股冰冷的寒意。
我用力地吸了一口气,虽然感觉血色正一点一点从我的颊上退却,但心里却激起了一股倔强的血气。
我的答案?
很简单!
我用一种豁出去般冷定的目光注视着高高在上的王者。
“冒、顿!”
这是历史!是不容改变的结局!
再如何殚精竭虑地谋划、枯肠刮脑地选择,都没用!都敌不过历史必然的结果。
“为什么?”单于居然并没有动怒。
是啊,为什么?
我一时有些犹豫。
总不能告诉单于,我是从未来的历史书中得出的结论吧。
“陛下应该比我更加清楚。”我迟疑地说。
单于低下头去,像在想着什么心事,又像是仅仅只为了掩藏心底的某种情绪。
饼了一会儿,再抬起头来时,他忽然笑了。
只是那笑意未曾到达眼底,“你很好!你的确给了我你心里最真实的答案,不虚伪,不掩饰。”
虽然我并不能理解他微笑的含义。但,到底是一种鼓舞。
我再不迟疑,鼓足勇气问:“不知道陛下是不是有了蕖丹的消息?”
“为什么这么问?”
原本似乎是微笑着的眼骤然沉了下来,我在心里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方才乌赫将军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单于蹙眉,静静地凝视着我,半晌,直到我被他看得有些不知所措,他才收回沉思的目光,淡淡地说:“那孩子受了惊,日后,你还是多花点心思在他身上吧。”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出了金帐,脑中反复思索着单于最后所说的那一句话。
多花点心思在蕖丹的身上。
这,又是何意?
是告诫吗?还是,仅仅只是一个父亲的关切之词?
头一次,我发觉,头曼单于并不像我所以为的,只是一头凭借着天生的蛮劲以武力征服四方的公牛,而是一只不动声色的狐狸。
老狐狸!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替自己捏了一把冷汗。
如果当时我稍微虚伪一点,逢迎一些,说些违心的谎言,那么或许,此刻,我不是走在迎接蕖丹的路上,而是别的某些地方了。
第五章惊变(1)
我想,我最讨厌的季节,应该是冬天!
在我的生命里,似乎所有的变数,都发生在冬季。
而偏偏,塞外的冬天总是特别漫长,欲走还留。
从去年夏天,蕖丹被白羊王子护送回王庭开始,到今年冬天,整整半年的时间,王庭就像是一摊静水,好像蕖丹从来没有被混入王庭的月氏奸细绑架,从来没有绕道从白羊经过时,被白羊王所救,从来没有离开过王庭……
好像,我也从来没有因涉嫌谋害他而被囚将近七个月之久……
虽然我们都知道,那件事不可能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但,因为彼此太刻意想要忽略,所以反而被封入心底深处,轻易翻检不得。
而等到我们有了足够的勇气,想要重新面对时,漫天的飞雪已然飘然坠落。
冬天来了,我仿佛又嗅到了灾难的气息。
匈奴历,头曼三十二年。
这年的冬天特别漫长。
“在看什么?”蕖丹回来的时候,我正百无聊赖地翻阅着手中的一册竹简。竹子已被摩挲得非常光滑了,显得有些陈旧。里面的刻字,我已熟悉得几乎可以倒背。但是,这样枯燥沉闷的日子,今天只是不断重复着昨天,而我,除了不断折磨这些竹简之外,还可以做些什么?
“还不是……”我本来想说,还不是那些东西,又没有什么新意。但,话到嘴边,变成,“还不是……《国策》。”说着,将竹简仔细码在一边。
蕖丹看了我一眼,嘴唇动了一动,也没说什么。沉默着将外氅月兑下,搭在一边。
曾经有一次,他在不经意中问我,为什么我看得懂汉书?
我说,小时候跟避难到贺赖部的一个汉人学过认字。
他便不再追问。
我想,他一定还好奇书中说了一些什么?但,他没问,我便也不说。
大部分时候,我们只是在各自的领域里想着各自的心事。
棒膜——
随着时光匆匆的脚步在我们凝望着彼此背影的目光里疯长。
如果,不是那一天,我试图稍微改变一下我们之间的关系,试图以赎罪的心情走进他日渐封闭的内心,试图抚平他爬满眉心的褶皱,试图读懂他从前从未有过的落寞的心事……
我想,也许一切,都将不同。
那一日,是整个冬季阳光最灿烂的一天。
朝阳映在冬雪之上,宛如在地上铺了一层晶莹剔透的六角冰花织成的地毯。
“蕖丹!”我看着帐外一地的银白、晶灿,忽然回头唤他。
他反应慢半拍地抬起头来,那一双曾经盈满笑意的眼,带着一种无所适从的茫然。
我的心微微一痛。
那半年之久,到底发生了一些什么?
为什么会令一个温和天真的少年,变成如今恍惚阴郁的模样?
我的声音放轻了一些,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似的,“好久没有骑马了,趁着今日天气晴暖,我们出去跑跑马吧。”
“这种天气?”
“这种天气很好呀。都半年没有见你骑马了,骑术一定又退步了。”我笑道。
他也笑了,是一种敷衍的笑,“马背上长大的草原儿女,哪有那么容易荒废了骑术?”
我扁了扁嘴,“那么我们出去比试比试。”
他沉默了一会儿,大约是终究不忍扫了我的兴,轻轻点了点头。
我欢呼着唤来阿喜娜和比莫鲁。他们两个看起来比我还要兴奋。
比莫鲁兴冲冲地冲出去,过了一会儿,又兴冲冲地冲回来。一声长哨,一匹黛青色的骏马就站在我们面前。
“呀!”我惊呼,“踏雪乌骓?”
“可不是?”比莫鲁得意地说,“这是单于陛下的战马,匈奴上下只此一匹。”
没错,踏雪乌骓和雕花硬弓是单于随身最喜爱的两样物事,没想到,他却把它们分而赠给了自己的两个儿子。
我神情复杂地望了蕖丹一眼。
他却仿佛毫无所觉。
径自翻身上了乌骓宝马,勒马回望着我。
我甩了甩头,甩去心里那些突然而起的不舒服的感觉,赶忙跳上马背。
两乘骏马疾风似的向前冲去。
有好几次,“满月”眼看就要超过蕖丹的踏雪乌骓了,然而,任我如何使尽力气,骑术再如何精巧,却始终慢了宝马一个马身。
我不由得啧啧称羡。
沿路,零散地遇到一些早起的牧民,人人立住,看着他不住喝彩。
蕖丹的脸上终于漾起了一些久违的笑容。
“看!雪豹!”我惊喜地喊了起来。
长风扑面,白云在天!
太阳,如一面光芒四射的镜子,折射着璀璨的晶光。
我们在马上奔驰,那一瞬,仿佛所有的悲伤与不快都已离我们远去。眼前,只有此一人,只有彼一物。
“看我来猎它!”蕖丹抽出马背上的弓箭。
我拍手叫好。
二人二骑追逐着前方在雪地里忽隐忽现的斑纹。箭,搭在了弦上,弓拉得笔直,箭头锁住了跳跃的猎物。
“嗖”的一声,尖利的啸声划破天际!
我一怔,本能地抬首,刺目的阳光之下,一支黑色的羽箭当空掠过,带着熟悉的啸音,一闪而没,将快速奔驰的动物钉入雪地里。
奔驰的马匹慢了下来,渐渐止住。
我忧心忡忡地看着马背上的蕖丹,后者正慢慢地、慢慢地松开了手中的弦。箭在弦上,却忽然失去了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