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的声音听起来虚弱得仿佛不是自己的。
“因为,不管什么理由,单于都不会将兵权轻易交到太子的手中。”
原来如此。
我的身子晃了两晃,感觉连呼吸都仿佛困在了坚冰里。用力地一吸一吐之间都是冰渣的碎末。
“我懂了。”我有些神思恍惚。
我自以为聪明,却不料,还是在不知不觉中落入单于的陷阱。他如此忌惮冒顿,又怎会听凭我们的三言两语,便将王庭的精锐之师交给冒顿?一定会在其中做手脚的。
只是,难道仅仅只为了要让冒顿一个人死,便要这许多不明底细的士兵去给他陪葬?
单于!你好卑鄙!好残忍!
“这一场仗,不论胜败,应该也快要有结果了吧?”我撑着额头,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这个冬天,显然不会短了。
王庭里不知道又会添多少孤孺弱子。
“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你关心的还是太子的性命而不是王子?”蓦地一声质问。
我怔怔地抬起眼来,看到比莫鲁又生气又忧虑的眼,又看到阿喜娜正急急地扯住了比莫鲁的衣袖。
我微微掀了掀唇,对阿喜娜说:“没关系,让他发泄发泄也好,反正我也是要死的人了。”冒顿一旦战败,我和他合谋掳劫蕖丹的罪名便会坐实。到时候,我不想死也难。
“王妃?”阿喜娜惊惧而又绝望地望着我,大约是觉得我说的话太不吉利。
其实,到了这个时候,我还需要什么避忌?
比莫鲁看看我,又看看阿喜娜。猛跺一跺脚,拂袖而去。
在帐帘掀起的那一瞬间,他的声音冷冷地顺着寒风送了进来:“你不要学白阏氏。”
白阏氏?
谁?
我诧异地看了阿喜娜一眼,后者的脸色已是一片苍白。
第四章遍来(1)
白羊王女——白瑶。
曾经一度是匈奴王庭的禁忌。她本是白羊王的独女,白羊部在匈奴的西面,与东面的东胡,北面的月氏同为头曼单于所忌惮的三大势力。
在月氏与匈奴之间爆发战争的前夕,头曼单于为了笼络白羊王,亲自携带奴隶、马匹和金铢前往白羊求亲。
并允诺,白瑶阏氏虽然名义上不能成为大阏氏,但,统领后宫,非她莫属。
白羊王欣然应允。
是年,年仅十五岁的白瑶嫁与比自己年长三十多岁的头曼单于,婚宴的奢华曾经轰动一时。
只可惜,好景不常。
不知道为什么,白瑶自嫁到匈奴王庭之后,便一直郁郁寡欢、闷闷不乐。
起初,单于以为她思乡心切,也陪着她散了几回心。慢慢的,见仍无好转,便再无心思逗她欢颜。
王女在匈奴日渐遭受冷落。
却不料,半年之后,一次偶然的机会,单于终于见到白瑶那如圣山雪莲般徐徐绽放的笑颜,只可惜,那一闪而逝的喜色并非因他而起。
她眼中那样柔美缱绻的眷恋之色,都只为最最不得自己欢颜的那个浪荡子!
单于先喜,后惊,最后统统转化成怒!
匈奴习俗,父死,子承母。
如今,他还没死,冒顿便大有取代之意。何止是一个白瑶呢?冒顿眼里真正想要的怕不是他的大好河山吧?
原本心存忌惮的单于,震怒之下,几乎废掉冒顿的太子之位。是几乎!因为,白瑶竟然不惜用生命捍卫了冒顿。
为了不让事态闹大,也为了给白羊王一个交代,王庭里没有任何一个人向外提起过白瑶真正的死因。
人们只知道,白阏氏病逝的那一年,才十五岁,距离大婚仅仅只有半年多的时间!
听到这里,我忽然想起第一次在马场遇见玉阏氏的那一幕。
不由得在心里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时间就在不安的等待以及不尽的猜测之中慢慢滑过。冬去春来,万物复苏。某一日,忽然听到帐外如雷的欢呼。
人们奔走相告。
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阿喜娜一头撞进帐篷里来的时候,我还呆呆站在帐帘之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王妃!王妃!听到没有?听到没有?”阿喜娜扑过来摇着我的手,“回来了!太子回来了!我们胜利了!胜利了!”
她又笑又跳。
整整一个冬天,我几乎以为这个伶俐的小泵娘再不会欢笑。
泪水涌上了我的眼眶,又强忍着咽了回去。
这胜利……这胜利……来得太过辛苦。
一颗心提起来太久太久,等到终于可以放下去的时候,除了安稳、安定之外,还有一种心悸的——痛!
“王妃,我们也去瞧瞧,去寨子门口迎接太子殿下,好吗?好吗?”
阿喜娜一连几声好吗?激得我的心微微一跳,但是——
我黯然摇了摇头,“我不能去。”
还不到时候。
单于的旨意还没有来。
“没关系的,没关系,现在整个王庭都空了,没有人守在外面,大家都去迎接太子了。我们出去一会儿,没有人会发现,现在没有人在乎这个。”
阿喜娜的脸兴奋得微微泛红。
我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听帐外喧天的鼓噪之声愈来愈远,愈来愈模糊……
“好!”
终于,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欣然一笑,携了阿喜娜的手,一同走出禁锢了我半年之久的囚帐!
青绿色的地平线上,起初,只是一个小小的黑点,然后是一片,最后,变成疏疏落落的一群。
“来了来了!是太子的大军!太子回来了!”
忽然有人喊了起来,原本翘首盼望着的人群沸腾了。
熟悉的白底镶着银边的大旗飘入人们的视线。旗帜下面,魁伟的匈奴武士们跨坐在马背之上,肩背挺直,右手按着刀柄,在马蹄踏起的尘土之中,缓辔前行。
“呀!鸣镝队!”
人们激动起来,你推我搡地朝前挤。
近了,再近一些,渐渐地,已能看到当先那人脸部的轮廓。那个面容冷峻、薄唇紧抿的人,是冒顿……他是冒顿!
我心头一阵恍惚。
靶觉眼前仿佛是有无数的光,蹦蹿着掠过,忽然腿一软,阿喜娜及时伸手搀住了我。
“王妃。”她有些担心地望着我。
我对她笑着摇了摇头。她才意识到不妥,猛地住了口。
幸而,没有人注意到偷溜出来的我们。
这时候,太子率领的南征军已经逐步进入人们的视线,人群异样的沉默下来。除了最初的几十骑之外,后面的军队简直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不是老就是弱,不是伤就是残!
他们拖着病体,相互搀扶,一步一喘地走在队伍的中段。有的人断了一条腿,残肢舍不得丢,还绑在自己的肩上,发出难闻的恶臭。
有的人,面目狰狞,齐额至眉至唇,切开一道长长的刀疤,皮肉翻卷,不忍卒睹。
而有的人,看不出来伤在何处,可衣服上面的血痕,已经褪成黯淡的赭色……
这是一支胜利的军队!同样的,也是一支哀军。
每一个能活着回来的人,除了庆幸之外,还有着恍然不真实的虚幻感。不能置信,他们,竟然打败了比他们强大十倍的秦军!
如果……如果不是最后秦兵大批撤离,他们不敢想象,最后的结果,究竟会如何?
与其说,是他们浴血奋战夺回了河南,不如说,是秦军主动放弃。
是以,每一个切切实实参与到此次战役的人,都再也不会怀疑,冒顿就是天神之子,是被天神赐予祝福的人!
他那样的人,是天生的英雄,是注定要称霸草原的!
每一位战士的眼中,都闪动着虔诚与信赖的光芒。
冒顿便是在那样的目光之中,偏腿下马。虽然带领着这一队残兵,在风雪之中跋涉了那么久,他却丝毫没有疲惫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