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那么晚了,她还一个人在林子里。
他突地站起来,“她人在哪?”
“在后院,宫里让人送来一匹马……”后面的话硬生生被吞回肚里。因为问话之人早已一阵风似的出了门,连背影都消失不见。
唉!
人在那里又不会走,需要这么急么?
“可以了,小路子。”珂珂头也不回。
“真的可以?”身后的小路子懒懒扬一扬眉。
“嗯。”
得到确切回答,小路子不再犹豫,放开缰绳,翻身下了马背。
红马背上一轻,兴奋地踢踏着双蹄,跃跃欲试。
珂珂一手挽辔,一手紧握乌丝软鞭,大眼儿眨也不眨,兴奋的神情与大红马儿一般无异。皇朝中人不善骑射,这匹红马还是蛮族进贡给父皇的贡品,她讨了好久,父皇才在她十六岁生辰这日赐给了她。
一大早,收到生日礼物,她便急不及待地拖了小路子到后院教她骑马。才驰两圈,她已无法满足于小路子温吞的驾驭,太慢、太稳,后院的场子也太小。
如果,能够策马到西郊的长水湖去,肯定能跑个尽兴。
思及此,她手中软鞭扬起,“刷”地打在马臀上,“驾!”
红马吃痛,四蹄奋扬,朝着后院两扇敞开的木门狂奔而去。
“停——”没料到,院门那端却在此际传来一声响亮的清叱。
后院中忙碌的下人们陡地瞪大了眼睛,眼看着发狂的马儿迅速缩短了与那人之间的距离,不知谁人大声喊了一句,“七少爷快跑!”
众人惊醒,纷纷丢了手中活计,追着马儿喊:“停!快停下来!七少爷在门口!是七少爷……天哪!”
珂珂娇容一凛,杏眼圆瞪。
这人,是活得不耐烦,找死么?!
银牙一咬,速度未减,看得旁人胆战心惊。
“少夫人!这样会死人的啦!”
“有话好好说么!少夫人、少夫人!”
红马眨眼奔近,珂珂右手疾挥,乌丝软鞭在空中挽了个圈,发出啸鸣,“谢慕白!你给我让开!”
黑影当头罩下,谢慕白两眼发黑,冷汗涔涔,然而,挺直的脊背却未曾移动分毫。
“啪!”鞭梢落下,堪堪擦过他的鬓角,桧木门板被打得支离破碎。碎片蹦飞,砸中了好几个奔到前面,想来拉住马头的下人。
“呜哇!”
“七少爷小心哪!”
惨叫声、呼嚷声不绝于耳。
珂珂心中大乱,下意识地扯紧马鬃,想要止住狂奔的马儿。
怎奈,马儿吃痛,脾性更躁。一声野性嘶鸣,不止没有收住势子,反而扬蹄踏踩过去——
“啊!”珂珂大急。
“啊!”众人掩面,不忍再看。
轰——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大红马儿四蹄一软,口中厉声长鸣,凄厉刺耳,尔后,小山一样的身躯轰然倒地,尘土四散飞扬。
场中忽然一阵静谧,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好半晌,“咳咳……”谢慕白挣扎着顶开压在胸前的马头,万分狼狈地爬了起来。
环顾四周,众人表情各异,或惊吓、或诧异、或不忍、或放心……俊目缓缓移动,掠过小路子淡然扬睫的双眸,最后,停驻在蹲低的那一抹白色身影上。
“咳……公、珂珂。”头一次喊她的名儿,不知怎的,舌尖微微发烫,心头还因刚才的危险而颤动着,感觉好生诡异。
“你、你,谁要你喊我的名儿?”蹲低的身子忽然长身而起,与他对峙,一双亮灿的眸子如氲了一层雾气,又似冒着一团火,脸蛋烧得通红,连鼻尖也是红通通的。
她,哭过?
心头狠狠一扯,他苦笑着扬了扬唇,用极缓极慢的语气一字字说:“对不起,公主!”
她眼中倏忽光芒一闪而过,精巧下颌傲然扬起,眸中尽是生气,“你干吗站在这里?找死不会选地方吗?”
谢慕白微乎其微地挑了挑眉,看着眼前一身狼狈的九公主。她就立在那里,双手在身侧紧握成拳,因从马上跌落下来,头发散了,雪白劲装擦破了好几处,沾了一身灰,红唇倔强地抿着,不肯轻易流露伤心的情绪。
她,应该是伤心的吧?亲手击毙心爱的马儿,叫人如何不伤心?
但,他并没料到事情会发展到如此地步啊!
如果,她肯早一步退让,又或者,她可以够狠心,不顾他的死活……
谢慕白低低叹息,薄而有型的唇掀动,“还有……谢谢你!”
他答非所问,她原本应该生气。
然而,珂珂怔怔地瞅着他凝着自己的黝黑双瞳,阳光在瞳底静静闪耀,耀花了她的眼,让她有片刻的眩惑。
他,谢她么?
紧绷的心弦蓦地松了一根线,刚才那一下来得太突然,她以为他会躲,然而他没有。他张开双臂站在那里,红马儿扬蹄踏下。
那一刹,她不知道为什么,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住了一样,好紧!好痛!
她来不及想,一掌拍下去,用尽所有力气。红马嘶鸣着倒下,连她自己也被摔下马背,可是,看着他安然无恙的样子,她反而只觉得松了一口气,甚至,竟还有一点点开心?
这心思多么诡异!
她眼眸放低,心绪紊乱,不应该是这样的啊,不应该是这样的。
下唇被狠狠地咬住。是了,都是他!
这人,明明胆小、怕痛更怕死,这会儿,是哪里来的勇气,居然敢以死相挟?他是在拿他的性命威胁她么?
他就那么笃定,她不会伤他?
珂珂双拳在胸前握紧,眼角瞥见四肢僵硬,死状惨烈的红马儿,眼眶泛红,刚刚松懈的心头莫名地窜起一股无名大火。
“你干吗?你究竟想干吗?”她已经放过他了,不吵也不闹,在这偌大的学士府里自得其乐,可他,为啥儿偏偏总是来招惹她?
她朝他踏前一步,曾一瞬迷惘的眸子,这刹用力瞪圆,明亮,野性,带着狠狠的刺。
谢慕白不自觉地退后一步,苦笑,“我只是觉得公主要策马,大可以在院子里慢慢骑,或者,由下人牵至郊外空旷之地皆可。”
他说得委婉,但她何曾不明白?
没错,她这样子打马上街,的确是过于鲁莽,别说后街小巷之外就是市集,便是僻静的街巷偶尔冒出来一两个行人,惊动了红马,她也很难驾驭。
然而,话虽如此,她做的事情何曾由得人说?尤其是眼前这个男人。
他凭什么?他以为他是谁?
珂珂连连冷笑,“没想到我们的谢大学士还真有为民请命不甘人后的慈悲之心。”
谢慕白一怔,笑容更苦,“不敢,不敢。”
他竟然意外的不曾顶嘴!
金珂珂怔怔地瞅着他,目光疑惑而又挑剔,直想把他看个透彻明白。
他几次在她面前吓晕过去,看起来又懦弱又胆小,但,他跟她说话的时候,却又全然不似朝中有些大臣那般阿谀奉承,甚至,连自己的心思都不懂得掩藏,直来直去,从不怕她恼恨生气。
有时候,她甚至会产生这样的念头,她的身份虽然尊贵,在许多人眼里不可一世、高不可攀,但却也未曾入他的眼。
不不不!她这是怎么了?怎能这样抬举他?
珂珂用力摇首。
他还是那样的他,素衫单薄,眉目荏弱。双眸流转间偶尔现出些小聪明,却也非大智大慧,大勇大谋。
他依然不是她的英雄,不!不是!
她对他,只不过是那一刻的心软,那一刻的慌乱。
如此而已!如此而已!
“你若喜欢马儿,下次,我请大哥从蛮子手里买匹好马回来,可好?”谢慕白见她点头又摇头,遂试探着问。
他、他这是怎么了?
为什么要用这样温柔的商量语气跟她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