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原以为,会是这样的呢。
但,她都已经不是十八九岁的少女了,又该到哪里去找那个十八九岁的少年?
别开眼,不忍去看女学生那张青春洋溢的脸。
“先生是要买花送给这位小姐吗?”
女学生看到倪喃身后淋得像落汤鸡的邵志衡,目光里微微流露出羡慕的神采。这个年龄段的女孩子,最爱看的,怕不就是痴心男子如何对一个女人披肝沥胆、心醉神迷吧?
可惜,邵志衡和她之间绝不是女孩所想象的那种关系。
“就买红玫瑰。”倪喃淡淡地指示。
她不想在买花的问题上浪费时间,而玫瑰园里出售的花全是玫瑰。红玫瑰、白玫瑰、紫玫瑰、黄玫瑰,妖娆地盘踞着花店的空间。
不若七年前,沿墙摆放的虽然仍是上下两层的架子,但,架子上面全是清一色漆了桐油的抽屉。
时间久了,那木色已黑得发亮,再配上微微驳了漆的扣环,阴阴的,便很有些古意盎然的味道。
她记得,那时候,晴儿还曾笑说,若将店里那杆被手磨得圆溜的秤,或是随便哪张缺了腿的凳子,拿去旧货市场卖了,说不定还能被某个识货的家伙认出来,说,这是某某时代、某某太医曾经用过的;那是,什么年代、什么家族的藏品,然后,她们便全跟着发了财呢。
言犹在耳,可是,那些桌子呢?那些凳子呢?那些说着、笑着、闹着、听着的人呢?终于能够理解,为什么一样事物,经了时间,被岁月沉淀,便不同了。
因为,那上面沾了故事,附了思念,已不止单单是一件物。
“谢谢,一百零八块。”女学生将一束玫瑰包装得绚丽繁华,捧在手心里,递给邵志衡。那眉梢眼角里全是盈盈的笑。
这样冷漠,又这样耐心的男子,怎会不惹来青目垂怜?
邵志衡付了钱,却并不接花。
女学生愣了一下,男人买花,不都是想亲手取悦心仪的女子么?然而……
只得将玫瑰转递给恍惚茫然的女子。
“小姐,您的花。”
倪喃回神,接过花束。
满手心的缤纷招摇,在她眼里,终比不过记忆里淡淡的药草清香。
她想了想,终于抬眼,对上女学生清澈期待的目光。
“请问,这花店开了多久?”
女学生愣了一下,却仍是笑着说:“有好几年了。”
好几年?
“几年?”倪喃犹自追问。
女学生却抱歉地笑了,“不清楚耶,我也是今年夏天才来的工读生。”
今年……夏天……
忍不住地有些失望。
“那么,你知道这里以前是个中药店吗?”
女学生仍然只是摇了摇头。
“喔。”没什么意义的象声词。
又站了一会儿,似乎觉得再问不出什么了。倪喃抱了花,转身就走。
在她身后,女学生诧异地瞠大了眼。
没见过这么奇怪的客人呢,这位漂亮的小姐,她进来的目的,大概并不真正是为了买花吧?
疑惑的目光忍不住转向那边一直沉默着的男子。
他的眼中似乎也没有花,在这满屋子的艳影幢幢里,他眼里只有那比花还娇艳,比雨还忧郁的女子。
他看到她离去,紧赶几步,替她拉开店门。然后,撑开的雨伞温柔地遮住她头顶上的风雨。
那般殷勤。
可,看起来,却又不像是一般的情侣了呢。
女学生看着看着,脸色一黯,忽然间觉得心里怅怅然地若有所失。
出了店门,被冷风一吹,倪喃整个人清醒过来。
一抬眼,看到站在身边的,一身透湿的邵志衡。
他执着伞,站在一臂之外,身子全在雨里,淋得像落汤鸡一样。
这个男人,那么狼狈、迟钝。
倪喃微微站开一些,不经意,肩膀被伞沿滑下来的雨水打湿,一路顺着衣领流进脖子里,冰凉冰凉的,把她凉得浑身一颤。
她忍不住蹙起细秀的眉头,“给我吧。”
想伸手接过雨伞,可两只手刚好只能满抱花束,没有办法挪一只出来。
语气里便有了一些厌烦的味道:“这个你拿去,送给女朋友。”
那么大一束盛放的玫瑰,平白给了他,他应该喜出望外吧?
倪喃正这样想着,却没料,平日那么听话的邵志衡,这一次,竟毫不犹豫地拂了她的意。
“不需要。”
“什么?”
“我没有女朋友。”
或许是脑子一时没有转过来,倪喃居然开始唠唠叨叨地试图说服他:“也并不一定非要送给女朋友,摆在家里,或者是……”
“扔掉它。”
“嗄?”
“如果不喜欢,就自己亲手扔掉。”他冷冷的目光,经过风雨的洗礼,变得尖锐且咄咄逼人。
倪喃愣了一下,但,马上,意料之外的惊讶被心里的恼怒所取代。他,邵志衡,一个司机,她请来的保镖,凭什么嗤笑她?指导她?
她给人的东西,即便没有任何意义,接受的人哪个不是受宠若惊?
而他,居然拒绝。不但拒绝,甚至,那表情语气里还样样透露着不屑。
她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不是因为激动,而是因为愤怒。
“对,是应该扔掉,这么漂亮的玫瑰花,若知道自己只是被人当作麻烦而随便丢给一个莽撞、毫无礼貌的男人,它一定会哭。”
狠狠地瞪了邵志衡一眼,松手,满怀的玫瑰砰然落地。
只一瞬,被雨水淹没。
蜿蜒一地红色的泪。
这样之后,倪喃也不接伞,也不再说什么,径自冲进雨里,然后,车门“砰”的一声,她倔着一张脸把自己关入车内。
第1章(2)
邵志衡仍然举着伞,雨水打在伞上,一阵紧似一阵,仿佛在追击着什么,誓要把那些尘封的记忆一一掀起。
那些属于过去的,一个人的记忆……
认识她,是在十六岁那一年的夏天。
或者,还要更早一些。
在每天上学、放学的路上,必定要经过一座带院落的独立小楼房。房子是青灰色的,上下两层,建在一个Z字型斜坡的转角处。向下,是笔直通往学校的大路,但如果向右,上几级台阶,便可以看见那座种满鸢尾花的小院落了。
院子里四季常青,只有在紫鸢尾盛开的季节,才会有深深浅浅的紫点缀其间,为终年不变的院落增添一点活泼的色泽。
那时候,是为了捡一只纸飞机,或者不是,他已经记不太清了。只知道,当他第一次拾级而上,被满眼突如其来的青绿、靛紫所炫惑的时候,那一线如丝如缕、如梦如幻的琴音便这样猝不及防地打入他的耳膜,轻易将他俘获。
忘了是什么歌,或许仅仅只是一首练习曲,被一个小女孩的指尖弹得烂熟,一遍、一遍、又一遍……
就在二楼,朝南的那一面窗户里。窗子敞开着,风起的时候,偶尔会将窗扇后面的白纱窗帘吹开来,露出一角黑色的琴,以及琴旁那个漂亮得像小鲍主,却始终紧锁眉头,一脸忧愁的女孩。
女孩比他小,大概只有十三四岁的样子,可眼睛里全是飘洋过海的忧伤,像蒙了一层雾,终年不散。
那一刻,他的心痛了起来,在瞬间忘了自己。
此后,便养成了每天四次跑到房子前面听琴的习惯。
听了整个春天。
一直到夏云飘、蝉声唱的时候,他才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之下,得知她的名字——叫做“兰兰”。
而,要在更久更久以后的将来,他才会明白,她的名字,不是兰花的“兰”,而是,燕语呢喃的“喃”。
还记得,那一天,他和她,是这样相遇的——
十六岁,百无聊赖的夏天。
“大哥,杨明那小子竟然在学校里放话,说新入帮的小妹阿璇是他的马子。该死的,他大概是活得不耐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