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的时候日已西斜,残霞满天,燕晓来一手撑在榻上坐起,用力地伸了个懒腰,赤脚下了地。地板有些凉,她却觉得这种凉度刚刚好,可以提醒她,她是真的醒过来了,而不是身处梦中。
拨开珠帘,室内空无一人,她眼中带着疑惑,视线在室内环绕一周,那人,该是走了吧!
傍自己倒了杯茶,茶水早已凉透了,却是正合她意,轻抿一口,走到窗前,晚风将她的头发吹得凌乱,她伸出手绾了绾耳边的发丝。
用时下流行的小调曼声轻唱:“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然后自个儿就乐得不得了,咧开嘴笑着。
一杯凉茶见底,想来也该回方府了,走到门口才记起自己还未穿鞋,又小跑到床边趿着鞋往外走,出了酒肆,叫了顶轿子,直接将她抬回去了。
第十四章眉间似有千重愁
没有了男主人的方府看起来总有些孤清,点了灯也趋不散的黯淡。
燕晓来想,这算是怎么回事儿呢?男主角不在,却将他最亲密的两个女人留在这深深庭院之中。
罢回了房,梅诗雪那边就有妈妈来问:“夫人问小姐吃过了没?如果没有,就让厨房给送过来。”
燕晓来不觉得饿,只说:“在外面吃过了,你去告诉夫人,谢夫人记挂了。”
那妈妈应着就下去了。
织春拿出一个红木镶金的盒子,“今天打扫房间的时候,便见桌腿这儿有这串手串,给小姐收这儿了,小姐莫忘了。”
燕晓来看着那流光溢彩的手串,招招手,“拿过来给我看看。”
在灯下仔细地看了看,果然又发现了些新的擦痕,燕晓来轻轻叹了口气,“这般经不起折腾,给我放在柜子里锁起来吧!”
放好东西后织春坐在外间绣着帕子,燕晓来无趣,硬抢过来看,绣的是粉蝶戏花的模样,“绣得真好。”她赞道。
织春脸微红,“哪有,我们这儿谁不知道,京都里绣花绣得最好的是夫人。”
燕晓来微偏着头问:“夫人绣花绣得很好吗?”
织春道:“那是自然,我是夫人陪嫁的小丫头,夫人做小姐的时候,琴棋书画哪一样不是顶好的?单说这绣花,夫人出嫁时的嫁衣都是自己亲手缝制的,那式样那纹路,现在还有新娘子学呢!”
见燕晓来低头不语,织春暗悔失言,这新来的小姐对老爷的那点明目张胆的情愫,早已不是秘密。忙又道:“小姐当然有小姐的好处,前几日我到夫人房里送东西,才听夫人和红枫姐姐谈起呢,说小姐性子好,惹人怜爱,难得老爷又喜欢,那也只是迟早的事,让我们做下人的不要薄待了。”
燕晓来脑里“轰”的一下炸开了,只觉得羞愤欲绝,谁说她一定就会嫁给人做小了?不禁冷笑道:“你们夫人倒是贤良。”
织春哪里见过燕晓来这种脸色,立马吓得跪在地上,“奴婢多嘴,是奴婢多嘴了。”
燕晓来也不过是恼羞成怒,谁想竟把织春吓成这样,如今倒是她被这丫头唬住了,蹲下来讪讪道:“我也没说什么啊!你干吗吓成这样?”
织春噙着泪,“是奴婢多嘴了,让小姐生气了。”
燕晓来拉了拉她的衣裳,“你快起来,别人看见了成个什么样子,还以为我虐待你。”
织春迟疑着不起,见燕晓来脸色又变了,只得垂着头立在一旁,那样子,竟像是想把自己缩成一个隐形人儿似的。
燕晓来一来可怜这丫头,二来也觉得乏了,她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出身,自然对这些主仆之间的事情看得淡。以前也不是没丫头侍候过,但她还记得,那个叫佳音的小丫头看起来虽然是挺老实的一小泵娘,疯闹起来却一点也不比她逊色,而且特贼一姑娘,虽然说几乎所有作奸犯科的事情都是她打的头,佳音做配合,但是一旦事发,那姑娘哭得叫一个凄惨,再加上她原本是小姐,于是所有的坏事之名都落在她身上,还担一恶主的名头,想想都冤死了。后来家境败落,她遣散家仆独自上京投靠师兄,那丫头也被踢出门去了,主仆之名解除后,那丫头那叫一个猖狂,她就不提了。
如今这织春怯怯的样子竟勾起了燕晓来对佳音的怀念,她倒是更宁愿对上那样的恶仆。
轻轻扬了扬手,燕晓来无力道:“你下去吧!”
辗转反侧,透过窗户往外看,月娘娇羞,藏云暗掩,暗影处竹枝摇动,发出沙沙的声响。
燕晓来睁着大大的眼睛,她睡不着,师兄一离开,在这方府之中她是外人的感觉就越来越严重,猛地坐起身来,她双臂环膝而坐,什么叫感觉,她岂非本来就是外人?
这里是他的家,是她的家。
而她算是什么?方大人的师妹?连血缘关系都扯不上的亲人?
燕晓来使劲地鄙视了自己,她终于愿意承认,她就是为着来做方玉航的小老婆的,做了就做了,居然还怕人说,燕晓来再次深深地鄙视着自己。
她在无宴庄里蹉跎了五年的岁月,还是不能得到心灵最终的平静,那夜师兄问她好不好,她怎么能好?怎么好得起来?
当年的她,是抱着怎样的一种心情从安顺来的丹阳?父亲枉死,家业毁于一旦,她不怕,人欺她三分,他日她必十倍偿还。亲手办完父亲的丧事,处理完家中大小事务,她带着五两银子独上丹阳,一路上不是没有遇到艰险,但她都一一化解。两个月后,她终于站在丹阳的土地上,和他呼吸着同样的空气。可是幸福的感觉并没有伴随着她许久,三天后,他穿上大红的喜衣迎娶了另一位女子,她的骄傲,她的自尊,她的一切的一切都像一个天大的笑话。
于是恼怒,于是放弃,于是远离。
她以为她可以的,可以忘怀,可以对着他们冷笑。
可是终究是不能,这次下山,师姐妹几人选择自己的方向,天知道,当她知道她要去往的地方是南方时是怎样的百感交集,那么这是不是天意?天意要她回来抢回属于她的一切?凭什么只有她一人在无宴山上痛苦失落?凭什么在那样的关系中她就应该大度退让?不不不,如果她一人难过了,那么其他的人也不许好过。
像她的师兄,像她师兄那位美娇娘。
如果真要痛苦,那么一起吧,如果真是一悲子难解的结,那么,就绑在一起吧!
可是为什么现在她还是高兴不起来?事情不是出乎意料之外的顺利吗?
相处多时,她知道他的师兄眼里根本就没有他那身份高贵的妻子,只有她这个青梅竹马的师妹,而她原以为享受着一切她梦中美好的女子呢?
那个有梅有诗有雪的美丽女子,她到底拥有什么让她将她当成假想敌?
她美丽,她高贵,她温婉,她贤淑。
她也孤寂。
那是一种无人能诉说,无人能懂的孤寂。
原来这五年来,她们三人,原就各自画地为牢,没有一人得到过幸福和欢笑。
燕晓来嘴角噙起一抹笑意,赤脚走到桌前,倒了杯凉茶,缓缓地喝了,觉得身体从内而外地凉了,她想这世间的事是多么的讽刺啊!
她原以为所到之处必定繁花似锦,所遇之人必定幸福美满,她原以为天下间她是唯一的失意人,上天何其不公,她原以为她此行必定翻江倒海,搅乱一池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