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要比眼神柔软稚气多了,不像她的眼神,活像个严肃的老太婆。
小韩桀微眯起恶瞳,似是不敢相信天底下竟会有人不怕他?尤其那还是个年纪比他小、身高也比他矮的小女生。
“矮仔冬瓜!”他用台语喊她,“你真的很不怕死喔?”
“那个不是我的名字,我叫做宁雪。”小女孩的态度依旧不愠不火。
我管你淋雪还是淋雨!
瞧她这一身打扮和标准国语就知道是和那些大嘴巴的同一伙,都是来看笑话,都是来欺负他妈妈的!所以,也都是该揍的!
竹扫帚再度被高举,却在此时,韩桀身后爆出一记大吼——
“张桀!侬在做啥?侬不可以欺负小朋友!”
张……桀?!
呷赛啦!吧Xx的什么碗糕?!
即便韩桀对于张焕的上海国语几乎是鸭子听雷,有听没有懂,但对于这么重要的一句,他可绝对不会听错,于是在下一瞬间,竹扫帚和愤怒的小男孩都转向了。
“干!『您北』不叫张桀!叫韩桀!叫韩桀!”他大声叫嚣并跳脚。
“侬在说啥马兹?”你在说什么东西?
张焕捺着性子、放软嗓音,控制着自己千万别在这头一天,就让这孩子对他的印象打了个坏分数。
“鹅让侬别欺负别的小朋友是为侬好,鹅伍是在骂侬,侬母亲嫁给了鹅,那鹅不就是侬的拔巴罗?所以侬当然是要改叫做张桀的!”
“干!谁管你什么鹅不鹅、鸭不鸭、鸡不鸡的呷赛!”
竹扫帚被扔远,八岁的小韩桀双手叉腰,霸气十足。
“是『您北』老母嫁给了你不是我,我不姓张,打死了也不姓张!”
嫌恶加鄙夷,小男孩恶声恶气的,表情却是严肃正经。
“只有蟑螂,才会姓张的!”
第三章
清音琅琅,不断地由木框窗往外传开,那是一间教室,门口挂着牌子,上头写着“六年三班”。
在同学们齐声朗诵课文时,坐在最后一排,六年三班的模范生兼班长宁雪,正在帮忙掩护她身旁那已睡了快二十分钟的同班同学,韩桀。
喊同学是客气的称法,说是来讨债的冤亲债主,她还觉得比较像。
韩桀在宁雪七岁时与他的母亲一块嫁进忠义新村里,进入了她的生命,也为那向来朴实敦睦的村子,带来了茶馀饭后的闲嗑牙话题,及大大小小没断过的风波。
五年过去了,韩杰十三岁,封他为忠义新村首席话题人物,实不为过。
举凡过年放爆竹烧掉了人家半座果园,带着村里的孩子去和隔壁村划地盘分界线,王妈妈家里养的老母鸡被人拔光了毛,月兑光光地坐上了烤架,邻村农田里的大黄牛被人斗毛了性子,奔进村里顶人,种种数不清,只要是坏事,差不多都和他月兑不了关系。
在韩桀出现在村子之前,打骂小孩是村里经常会听到的声音。
家家户户的男人几乎个个都是大嗓门,骂得再大声也没人会去过问,那些被骂的小孩也都知道要怕,只要是一见着了一家之主敞开嗓门、抡起了鸡毛掸子,若非假哭就是该开始跑着让人追了,但自从韩桀出现了以后,还多了一种反应,那叫做反抗顶嘴。
韩桀与张焕之间的战火,认真算起来,竟是从韩淑妹嫁来的第一天就开始了。
原因无他,只因他坚决不肯改姓,甚至宁可离家出走去当乞丐,不要他养。
澳不改姓这可是大事,怎可纵容着这毛还没长齐了的小赤佬?
为了这事张焕爆了火性,咆声隆隆,一老一小就这么当街开战起来,你来我往地,烟硝满天。
街坊邻居全都挤来看了,但这毕竟是人家的家务事,看归看,总不好出主意。
最后,张焰无奈地屈服于韩淑妹的跪地磕头及抹不完的眼泪,咬牙勃怒而去,任由了韩桀。
同个屋檐下老子姓张小子姓韩,彷佛就此注定了他们之间永远的水火不容。
至于宁雪,她小了韩桀一岁,原是不该与他同年级甚至同班的,却在张焕去帮韩桀转户口并办理转学时,才知道了这小子压根就没进过学校读过书,只能以新生名义到学校注册,于是迟了一届,与宁雪成了同班同学。
新生报到的那一天,张焕还特意请了假,亲自押着韩桀到学校,甚至还在教室后面盯梢了三天才终于放心,将这个顽劣小子交给老师来管教。
罢入学时的韩桀因为是生平头一遭被人管束,脾气坏、性格顽劣,同学们谁都不敢靠近他,只除了宁雪。
宁雪之所以会特别照顾韩桀,倒不是念在什么邻居情谊,而是因为受到了韩淑妹的托付。
说到这里,就得先交代她与韩淑妹之间的结缘过程了。
说实话,若真要论较身世背景,宁雪比起韩桀其实不遑多让,韩桀至少还有个疼他入心的亲生妈妈陪在身边。
宁雪的父亲是个飞将军,在一次任务里失去了踪影,有人说是坠落大海,亦有人猜说是迫降到“那边”去了,众说纷纭,却因事关国家机密,没人能给她一个正确答案,而她的母亲,一个本就不安于室、贪自由爱享受青春的女人,把军中发下的抚恤金全数拿走和男人跑掉,留下了当时年仅五岁的宁雪。
原先她是要被送到育幼院去的,却让她父亲的同乡好友简易闻讯后硬是将她留了下来,不愿见到好友的唯一骨血流落在外,便领养了宁雪,将她带回家。
简易是个大好人,热血好男儿,可惜的是做事冲动了一点。
为好友养孤并不是坏事,但也该先惦惦自己斤两,在决定要领养宁雪时,他压根就忘了家里还有三个嗷嗷待哺的女儿——比宁雪还小上一岁的简卿,以及那对双胞胎姊妹花简怜及简欢。
“烂好人一个!”
简太太骆美心是未经商量就被迫接受“事实”的,所以三不五时便要叨念老公一番。
“真想要帮人养,好歹也找个能在咱们死了后,帮忙捧香炉的男女圭女圭,你是嫌家里的赔钱货还不够多吗?”
“美心!”简易翻脸了,“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其它的男女圭女圭和宁翔没关系,我养来做啥?你不要在孩子面前乱说话,我就不信凭我简易,养不活四个女女圭女圭!”
被骂了的骆美心没再吭气,反正她自有变通办法,身为军人的简易得屏东、花莲移防出任务,一个月没几天在家,养孩子根本是她一个人的事情,既然权在她手上,那个白吃白喝又不姓简的女女圭女圭,自然就得把皮给绷紧点,千万别惹毛了她。
骆美心的冷颜恶声及毫不掩饰的排斥,在在让年纪虽小却已很懂得看人脸色的宁雪,清楚了自己在这家里的地位。
她不挑吃、不拣穿,从不曾主动向简家要过什么,她帮忙煮饭,帮忙拣菜,帮忙收衣服扫地,帮忙照顾小她四岁的简怜和简欢,标准的女圭女圭带女圭女圭,偶尔还得帮任性刁蛮的简卿收拾善后。
她和简卿虽然只相差了一岁,却是一个像公主,一个像是小女佣。
寄人篱下就是这样子的,她必须要懂事,直到她有能力养活自己的时候。她常常这样警惕自己,日积月累地压抑下来,原就话不多的她变得更不爱说话了。
不说话勤做事,她像是一只安静的小堡蜂,而这样子的宁雪,终于让骆美心看得顺眼多了。
在村外的河堤旁,有着一大片从上游冲刷下泥沙淤积而成的无主沙洲。
中国人向以勤俭持家,对于这样一块荒废的土地,村里人自然不会放过,于是一个接着一个的在那儿圈地自用,灌溉种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