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祖师力主学道做功夫,入门下手,以清静为宗,何为清静?”
殿上众人还在思索,那被悬在半空中的“钟槌”悠悠开了口,“一尘不染之谓清,一念不生之谓静。”
“如何不染?又如何不生?”郎意童再问。
“时时领法,刻刻涤心。”回答的是大弟子江炙。
“错!”
郎意童一边嚷错一边扯绳,钟响匡匡,听得众人头皮发麻。
“以沉思为法,以冥想为功?”这次换的是桑焠开的口。
“还是错!”
再度钟响,别人答错,郎焰受过,瞧热闹的众人里有人因着瞧上了瘾,一个不留神竟然拍手叫好起来,为自己引来了不少责难眼神。
安静瞧瞧就好,别让人瞧出咱们骨子里的嗜血本性,好吗?
“事事无为,处处断念。”轮到三弟子莫熠来答了。
“错错错!”
郎意童毫不留情地又扯了一“槌”。
“没完没了!”朱紫紫瞧着生闷,觉得很是无聊,“这殿上百多个人,若一个接一个答错,岂不敲到了天黑?”
幸好甭等到天黑,那“钟槌”索性自个儿开口回答。
“清静宗,不离『静观』,不离『止念』;由静凝、静观而至无观,由寡念、止念而至无念:如以火煮水,功至热极,则水自沸而化为气;如以寒凝冰,功至冷极,则水自冻而结为冰,初不必求气求冰也!”
“说得好!那么……”
陡地,一把疲弱嗓音,由殿堂后方缓缓传出。
“若以沉思冥想为功,『看话头』、『参死语』又有何不妥?”
“钟槌”没张开眼睛,似乎也没发觉问话之人已非郎意童,他想了想再度沉声开口。
“凡此二项均有客观意象及主观心象在,堕入死局难以回天,『无为则无不为,无生则无不生』,理事俱泯,则自内外交融:体用迹灭,则自物我无分,由平淡之极,到绚烂之极,由绚烂之极,复归于平淡之极:此乃『真人境界』,在此境中,无先后天之分,合先后天为一,而可作出神入化之逍遥自在游矣!”
听完“钟槌”的回答,疲弱嗓音顿时开怀大笑,化疲为清,在一群仆役的扶持下,缓步踱出了后殿。
那是名面色蜡黄如鬼、病容沉沉的枯瘦中年男子。
殿外众人或许不识男子,但满殿的青城门人瞠目愣视,接着忙不迭地起身改为跪姿。
“掌门金安!”
此时众人才知,原来那中年男子正是卧病多年的青城派掌门郎远山。
郎远山并未答礼亦未喊人起身,他只是用着炯亮眼神,盯着那还被缚悬在半空中的郎焰。
“执法长老,惩戒期满,可以放人了吧?”
郎意童呵呵笑着,纵身飞高,掌气飞切过去,麻绳立断,郎焰由空中旋身落地,先同其他师兄一样单膝跪地请安,继之站起搀扶着父亲的手臂。
“爹,您干嘛起来?您的脸色……”
“爹好多了,焰儿莫愁。”郎远山阻止郎焰的询问,他呵呵慈笑地问:“天天当钟槌,感受如何?”
郎焰看见父亲脸上久违的笑脸,心头一暖也跟着笑了,“晨昏定省。”
“很好,很好。”郎远山欣慰开怀。
就在下一刻,郎远山陡然敛下笑容,端肃起脸色。
“孩子,跪下!”
郎焰一愣,虽不懂父亲何以瞬间变容,却还是乖乖地膝头落地。
半晌之后,偌大的祖师殿上缓缓响起郎远山难得精神抖擞的嗓音。
“青城派创自青城山人,道法上肇关尹子,远山不材,近十年内均未能恪尽掌门职守,深引为憾,而今,青城派第七十九任掌门人郎焰接令……”
此话甫出,殿堂内外俱皆哗然,杂音不绝。
郎远山却彷佛都没有听到,径自由怀中取出代表青城掌门的金色令牌,微颤着枯瘦的手,将其交到那还傻愣愣跪在地上的郎焰手里。
“自今日开始,青城派交由郎焰接掌,执法长老郎意童身兼护法,任何可能会造成对新任掌门不利的因素,一律清除!”
“师父!”
“掌门!”
您是不是病胡涂了?
您怎么可以将青城掌门如此重大的任务,交到一对贪玩的老少手上?即便……即便他们一个是您的叔叔,一个是是您的独子!
您莫非是想将青城派自此导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众声哗然嘈杂,人人都有话急着想要讲。
但他们都没有机会了。
在吐出了“一律清除”四个字后,郎远山身子倒下,落在郎焰及那些急着扑过来的徒儿门人之间。
青城山,丧钟响起。
第六章
盎贵荣华莫强求
强求不出反成羞
有脚伸处须伸脚
得缩头时且缩头
地宅方圆人不在
儿孙长大我难留
皇天老早安排定
不用忧煎不用愁
唐寅·警世诗
灵堂之上,白烛摇摇。
郎焰跪于郎远山棺前,一双手无意识地扔烧着阴司冥钱。
案上烛火明灭不定,案前之人敛首安静。
是蓄意的吧,灵堂后方的白色幕帐内,总会不时飘出絮絮低语--
“师父根本是病胡涂了……”
“什么病胡涂?我扎扎实实、确确实实地相信,师父哪,是中了蛊啦?”
“中谁的蛊?”
“那还用问?”说话者发出一声不屑鼻音,“整日嘻笑怒骂、浪荡贪玩、没个正经,却没想到是一老一小的两只狐狸……”
“不是狐狸,是狼!这叫做狼子野心。”
“是啊,他有啥本事?一不会青城剑法,二不会摧心掌法,年纪又最小,由个青愣小子接任掌门,莫说外人觉得看了场笑话,就是咱们自己,又有哪个是真正服气的?”
“呿!他唯一的长处就是他姓郎罢了,但若说师父是那种怀有私心的人,又实在是不像……”
“怎么不像了?是师父平日伪装得太好,人又病得久了,再好的英雄也病胡涂了,加上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毕竟只有那么个儿子……”
“就算他只有一个儿子,也不能因此就断送了青城,还累得将咱们全都给陪葬了进去吧?”
絮絮叨叨,叨叨絮絮,跪在棺前的男子只是面无表情继续扔烧纸钱,彷佛什么都没有听见。
“接下来该怎么做?联合众人扳倒这青愣掌门?”
“你傻啦!他那位子是师父当日在大殿上,当着外人面前所做的宣示,名正言顺到了极点,你想揽上叛门的罪名吗?”
“那怎么办?就这么屈从认命?”
“别急,不服他的人太多,不差咱们几个,如果这青愣小子够聪明,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合该多对咱们这些师兄尊崇礼遇,当个无声的掌门人,乖乖的听话,哼!或许他那位子就能够坐得热呼点了……”
足音絮语缓缓飘去,灵前男子终于抬高了眸子。
不是睇向那些絮语飘去的方向,而是盯着那垂覆在供桌上的白色长桌巾。
室内无风,桌巾刚刚却已颤动了数回,此时又是一下。
不是小耗子更不是大猫,家中近日举丧,该是那打着“豆腐世家”招牌,自荐上门,一片好意说要为众人烹煮素斋的小女人吧,他猜想。
这些日子他虽然很忙很忙,但对于那一双三不五时便要黏往自个儿身上的热热眸子却从不曾忽略过。
她很担心他,他知道,却腾不出时间来做回应,以及想清楚该如何处理这段“据说”是因着受蛊才会衍生出了的感情。
真的只是受蛊了吗?
他愈来愈是无法肯定了,他是修道之人,明白只要清心澄绪,蛊惑自解。
但他当“钟槌”以头叩大钟时,他的心思澄明,一切念头放下,却依旧清清楚楚惦记着那股对于她打心底冒出的强烈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