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到鬼域的人主要就是图利营生,以物易物,至於私底下交换的是什么不会有人干涉。当然,那些赚饱荷包的商人同时也要缴一点点保护费给鬼堡,不然鬼军那么努力的维持鬼域里外的秩序,总不能连点军饷都没有。
如今的鬼域,在王父多年的整顿下,大抵已能自给自足,偶尔的小动乱尚能在掌控之中,一点也没必要同时对上外边那两对没事找架打的人马,偏偏这几个唯恐鬼域不乱的老家伙硬是逼他出兵。他说过他会的,只要金兵和宋军胆敢侵犯鬼域里的一草一木,他东祈这个鬼王的头号代理人一定会痛宰那些老弱残兵,用不着这些家伙天天来对他耳提面命一番,烦都烦死了!
走在回廊里,他现在顶着两颗充血的眼球,累得只想休息,没错!就是休息,谁也不能再来剥夺他堂堂东祈少主睡觉的权利!
欲往寝房走去的脚步突然止住,东祈怀疑的看向静伫在院落里同人一般高的堆叠云石,和不动的山岩一样凝聚起专注,似乎是想一眼看穿石头后藏了什么。
眸子忽地转为凌厉,并且确定方才那记细微声响的确存在,身形很快的往假山的方向移动,随着窸窣的脚步声逐渐扩大,他冷冷的扬起唇角。
捉到你了,入侵者。
伸往假山内的手一探,却扑了个空,一抹馨香掠过鼻间,东祈回过头,怔愣的眼眸只来得及捉住那抹逃命似的白影,眉间打起摺来,没有多想,他急忙地追上去。
鳖谲多变的迷阵里,混乱急促的喘息和匆匆的脚步声,余音不绝。
前头的人漫无目的的跑着,让紧追在后的人深怕一个不小心便弄丢了白影,徒使迷阵里又添一缕幽魂。
东祈的脚劲不敢稍做歇停,万分的疲累骤然全消,因为他知道,跑在前面一袭白衣的女子是谁。
好不容易,巅踬的脚步在拱门前停顿了一下,被月光裹住的朦胧身影像是焦虑,又像是在害怕,总之不管是什么原因,至少让东祈有机会上前捉住飘忽不定的人,跳得很急的左胸是他头一回知道什么叫做害怕,从以前到现在,若无人带领闯进迷阵里,就从没再走出来的一天。
“轻舞。”拉着她转身,对上的是她惨白如纸的脸孔,他几乎快不认得眼前的人是白日那浑身是火的女子。
楼轻舞死白的脸上聚满害怕,用力的抽回自己被捉住的手,转头拚命的想逃走,却被东祈的手更快一步的贴住墙面将她圈锁在双臂间。
逃不出去的她,像只求救无门的困兽,只能可怜的猛摇着头,任瑟瑟发抖的身子退到无路可退的抵住石墙。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他的手掌小心地转而覆上她冰冷的面颊,虽然手底下的人极不愿配合的往后躲去,但他的耐心仍没减少半分。
“我不会伤害你。”
“不要……不要过来……”她仍是摇着头抗拒,眼前的这双手就像刚才的梦一样,在每个月色分外皎洁的晚上真实的缠住她不放。
白色的单衣抖如秋风扫过的落叶,东祈上前一步将颤抖甚剧的她拥入怀中。
“别怕,我在这里。”身上的黑色大氅随即掩盖住她异常冰冷的身子,拍抚她背脊的手显得相当轻柔,他尽全力的想给她温度。
被包畏住的身子僵直着,坚持不让有温度的胸膛烙上她的脸,这个人又是来粉碎她的梦吗?
笑声……有男人的笑声……好凄楚、好悲伤,那个人是谁?意识有些恍惚……夺走她身边一切的人到底是谁?
“你是谁?”掩不住迷惑里的恐惧,细弱的声音微微颤抖着。
想不起来了,她只记得,姐姐要她坚强,所以她不能怕……
“不论我是谁,轻舞只要记得我会陪着你,别怕,一切有我在。”低回的嗓音极力安抚着.心疼起她莫须有的害怕,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今早不是还好好的吗?
“是永远吗?”垂在胸前的眼眸不确定的问着。
“当然是永远。”而他不怀疑的回答,脸上刚毅的线条化为寸寸的柔情。
原本恐惧的眸子因这份坚定的语气多了一道解不开的习题。
不是这样的,姐姐说过,所有的人终有一天都会离开,这个人一定是在骗她。
“大家都走了……”微启的唇,呐呐的像在对自己说话:“都走了,只留下小舞一个,一个人所以要坚强……小舞一直很坚强,没有哭。”
那一年,她才真正明白,没有谁会为谁留下。
平板的声音像在单纯叙述着,却让东祈的心泛起疼来,原来她的固执只是张面具,在故作勇敢的背后,她的心不只寂寞,更是易碎,他想给她一颗完整的心。
“从现在开始,小舞不会再只是一个人,我会陪着你,永远都不离开。”这是他首次给她的承诺。
“不是这样的……你骗人、你骗人!姐姐不是这样告诉我的……”摇着头,打心里不相信他的话,但是晶莹的泪却这样毫无预警的落下,汹涌如浪潮,再也止不了。这些,是藏了十几载的泪水,其实她,一点也不想孤独的坚强着。
“我从不骗人。”黑瞳凝视着前方,他轻按着她的背让她靠在胸前。
“哭吧,让我承接轻舞所有的坚强。”
任迟来的泪水在衣襟上逐渐濡湿成一片,更进一步侵蚀他铁一般的心,软化的脸上漾满了万分疼惜,他知道她的敏感固执,却不知深埋在她心中的是什么样的回忆,知道她的孤独后才明白,自己愿意倾尽所有来换取她潜藏的过去,抚顺着柔软的黑发,任她由哽咽转而放声的宣泄。
同样的月色下,头一回有人陪着她,愿意承接她的泪,和她的孤独,姐姐,小舞不是不坚强,只是想好好的哭一场,请原谅小舞的不勇敢……
***
昏暗的房里,空气中滞留着寒意,而袭人的却不是酒香。
坐在床上,东祈搂着怀里哭累睡着的人,眉心都不晓得拧了几回了,目光纳闷的撇向刚从轻舞手心里取下的火形令牌,怎么也无法想透。
没理由会让轻舞突然这么害怕,是这玩意儿的关系吗?
伸手捉来火令把玩着,这令牌不是鬼堡的,由轻舞握得死紧的样子看来,应该是她从外面带进鬼域的,要说害怕也不应该只在这时候,令牌的形样他只觉得眼熟,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到底在哪里见过呢?他有些气恼自己对她的一无所知。
“姐姐……别离开我……”睡梦中的人嘤咛出声。
手指爱怜的抚上枕在胸前的面颊,低眼凝望着,胸口的地方仍在发疼着,他想追讨她的过去,想知道他的轻舞是怎么的不畏艰难,从坚强的毛虫努力地结成蛹,再蜕变成千幻的蝶,一整夜的担心全放在她依旧苍白的脸上。
他明白,从今尔后他要守护的,不单只有鬼域,还有这只易碎的彩蝶,双臂慢慢地收合将她拥紧,他心甘情愿化为她的羽翼,保护她直飞天际。
***
今儿个一早,楼轻舞便有幸蒙东祈少主的召唤与他一起共用早膳,分享他得之不易的宝贵时间。照道理说,受到这样恩宠的人理应感激得流下几行泪来,以兹证明受宠若惊的喜悦,更何况,人家这位日理万机的少主现在正牵着她的手,漫步在鬼域喧嚣的大街上,更应该叩首谢恩才是。
结论是,掩在紫纱下的是一张快要臭掉的脸,一点也不稀罕蒙主宠召的殊荣,还忙着用另外空出的手拉下袖口,遮盖一双交握的手指头,没空回报街市两旁用异样眼光盯着她看的观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