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张静人生至此中最惨的一天。
第十七章
六月四日,张静在东京。
这一年,他奉公司之命,来此做为期一年一期的研习。
深夜,没来由的睡不著,打开电视,正报导北京天安门镇压事件,一幕又一幕沭目惊心。
他不忍再听关掉电视机。“这个世界的人什么时候能够懂得和平?”他问自己,然后摇摇头,“不可能。”他说。
人人冲动的世界。一个人的冲动与不理性的决定,伤害好多人的性命。有时只为了一点点面子问题,有时为了名,有时为了利。
这时候他突然想到龚慧安。何必谈到一国之事?她与他,只是两个人,单纯不过,不为名,不为利,常常只因为一点点面子问题,互相伤害。
那些伤害都不浅,尽避他们都是善於疗伤的人,可是,彼此带著伤痕上路,可不是一件可笑又无聊的事?如今他们已不再像从前那样年轻了,没有那么多必要把时间耗费在无益的事上。
他渴望见她。
这个念头使张静难以入眠。
对她的想念是一匙一匙累积的,现在已经溢满了心中的瓶子。人在国外,特别孤单,尤其在这种霪雨连绵的夜里,他的瓶子打翻了,倾泄满地。
她过得如何呢?一个人?还是跟另外一个男人在一起?她还那么任性吗?嘴角是否仍带著骄傲的微笑?她能应付所有的风浪吗?
每一刻他都在想著她。
当思念孳生而不能以理性制止时,如万虫钻心。
张静决定出去慢跑。“也许运动运动会好吧。”他对自己说。
撑著伞在深夜的巷内中慢跑,转了几个弯,下知下觉跑到一家国际饭店前。
“打个传真给她吧!”
有个声音如此命令他。“丢掉你的面子问题,或许你才看得见自己的心事。”
於是他给了她一封电传:
“慧安:
记得六月六日之约吗?这个约定应该还有效吧?
日落之前我都在明治神宫前等你。
张静。”
写完觉得少了些什么。好像诚意下够,不足以说服一个女人来看他。他有点担心。
“写好了吗?先生?”彬彬有礼的职员在询问他时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嗯等等。”
他飞快的在末尾加上一行字:P.S·Iloveyou!
两颊酣热了起来,赶紧递了出去。
“是给女朋友的吗?”日本人和他抬杠,“真是幸福啊!”
我爱你——全世界共通的语言。日本人的英文再破都看厪。
张静不好意思的点点头。
回宿珊筢他终於睡著了。不过,梦中的他非常紧张。好像回到了念小学的时期,面对一张默书的考卷,怎么样也写下出来。
第二天清晨便醒了。例行上课,不曾认真听,魂都在九霄云外,食也不知味。
“她会来吗?”他一直想著同样的问题。
六月六日午夜零时,他开始近乎歇斯底里的告诉自己,“如果她不来,不要灰心,不要在乎,日子还是得过下去,漂亮的日本女孩其实到处都是(唉,到处都是又怎么样呢?),也许会在明治神宫前等到一个松田圣子或浅野优子,吉永小百合那种型的也可以”
到外头的便利商店买了一瓶清酒,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他才真正入睡。
六月六日,最长的一日。
眼看天色暗了下来,游人们已逐渐散去,只剩他一个人,呆呆的撑著一把伞,而雨越下越大,单薄的伞挡不住四面八方打进来的雨丝。
“算了,算了。”他不断告诉自己。“她不会来了,她或许买不到机票,或许赶不上飞机”
五点二十九分。他要自己再等五分钟。大雨已滂沱,他全身湿透,忍不住发抖。“为什么我要在这里扮演一个文艺剧的男主角呢?”他开始埋怨自己,“那不适合我,唉,我实在不应该牺牲自己来扮演这样的角色。”
他越发抱怨自己的无辜与无聊。
就在天边一声响雷陡然降下来的那一刹那,他心里的冰全部溶解。
“张静!”
暮色中的远方走来一个瘦伶伶的身影。“不就是她吗?不就是龚慧安吗?”是的,她用一种兴奋而焦急的语气喊他。她没有带伞。
他急忙冲向前去,把她紧紧抱了起来。在他冰冷的手碰触到她冰冷的身体时,莫名的幸福感使他像触电了一样,每一根血脉都自在地散发著暖意。
靶觉她只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失落了很久,又找回来了。他找得好苦好苦。
他是她最重要的宝贝!报慧安依著他的胸膛这么想。他不知道她费了多少力气找来!她推掉多少既定的重要会谈,不惜冒爽约无信的危险,只为赴他的约。
雨把他们淋得湿透。他们已情下自禁的在雨中拥吻。
“我感觉我像一个万里寻夫的孟姜女。”在暖暖的居酒屋中,她大口喝了菊正宗。
“别诅咒我。”他打了一个喷嚏,铁定感冒了。
“没有想到你会打那个传真给我,我很意外,真的很意外。我想,这么久没连络,你一定忘记我了。”
“怎么会忘记你?”这句话他并没有说出口。男人说这样的话未免有些轻薄吧?太文艺腔的话他从不肯正经出口。
“你有没有忘记我们的约定?”
“没有,一直没有。”她浅浅笑著。
确实没有。六月六日对她而言已是一个闹钟。她只是与他失去联络而已,否则她老早就想打电话给他,她要见他,要诉这一年的苦也要说这一年的爱。
再怎么忙碌她也没有办法忘记这一天。
报慧安没有告诉他,她从一个星期前已经开始吃安眠药入睡,因为她害怕当这一天来临的时候,她见不到他。
见不到他,未来变得冗长,无希望也无意义,她只是一具忙碌的行尸走肉而已。
她怱而感觉到,他给她的爱是活水。没有这样的活水,她无法健康生存,终於会像一株缺乏滋润而乾燥的植物。
“明天想到哪里玩?”他问。
“跟你在一起。”她答非所问。
“总该找个事做吧”到底她远来是客,张静觉得自己有担当招待之职的义务。
“反正我只要跟你在一起,去哪里都可以。”她撒娇的说。
回到他的住处,她将发髻放下来,长发已及腰,像飞泻的瀑布。很美,像聊斋志异里的女鬼。
近一年,她更美了。变成一个成熟妩媚的女人,举乎投足间有难以抗拒的磁力在吸引他。
“你知道,你一直是我最爱的人,”她又哭又笑,“你很坏,所以我一直想把你彻底抹掉,彻彻底底的除去,可是我做下到,不知道为什么,越想把你除掉,爱你越深。”
“那就不要白费力气吧。听我的,乖乖跟著我。”他抚著她的头,“宝贝,我也爱你。”
那是乞求,也是命令,带有十分浓厚的大男人主义色彩。
这一刻她欣然接受。
这一年,为接手父亲的遗业,她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投在工作上,有太多企业运作规则等待她熟悉,所以在感情生活中,她是一片空白,如他一样。
“你可知道,去年那件事——那个小女孩在半夜打电话来的事,根本就是一个误会”
“不用解释了。”她用嘴堵住他的口。他们之间的误会本来就太多太多。如果每一件都要解释,非得谈个几天几夜。
因为他是个吸引人的男人,她也是个吸引人的女人。女人爱他,男人爱她,都天经地义。
也因为他们都自私、自利,有太多自尊,且很少自责。
那一夜张静还是没有睡著。抱著她的感觉真好,即使在激情过后,他仍舍不得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