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安妮是个聪明而实在的女孩子。没有未来,就等於没有现在。
“我的父亲希望我嫁给同行。”
“嗯。”
他没有意见。
他的没有意见也使马安妮十分不快乐。“就这样?”
“嗯。”
她以为他会有反对意见。
其实他没有意见—如果此时他对自己的人生该做什么都没有主张,他如何为另一个人下保证?
“你爱我吗?”
马安妮跟他认识不算不久,当她第一次开口问这句话时,也有一年多了。因为他迟迟没说爱她。
张静承认,“你是个漂亮又聪明的女孩,又有现代感又健康,对我是很大的诱惑。”
“只是诱惑?”
他乾笑两声,坦白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不再说爱字了,从前我好像太容易说爱,因此太容易伤害别人。我得仔细想想,是不是该将这句话说出口。”
“你对我很吝啬。”马安妮的脸上有一抹受了伤害的苦笑。
没有一个女人不喜欢比较。
也没有一个女人不喜欢听心爱的男人说我爱你,即使是假的也没关系。
明知可能会爱得很短暂,也要逼对方说出天长地久的誓言。
马安妮低头啜饮咖啡。
不久,他听到她的低咽。
“怎么了?”女孩子在公共场合哭实在令他害怕。
“没有。”
到底是个聪明的女孩,赶快收住情绪。
“我要赶回去上课。”她抓起了身边厚厚的原文书,正眼不看他。
“再见。”
他没有留她,甚至没有起身。他知道他不能追出去。追出去只能拉住她的手,说:“我爱你。”才能镇抚她的情绪。
张静不愿意这么做。
他一个人继续守著一杯喝乾了的咖啡杯。这时是秋天,风狂而日却烈,玻璃窗外衣衫单薄的行人显得有点畏缩。
想起了一个人。上次他诚心诚意说“我爱你”的人。
报慧安,她在哪里,过得好下好?
人在外岛,偏偏每天梦中都看见她。她在风中飞扬的头发,她略略带著轻蔑的微笑,她愤怒中甩来的那个巴掌。
没了音讯,实在很遗憾。
自安妮走后,他闲著没什么事做,忽然想到要回原来当学生时租的房子去走走。虽然人事全非,看看依旧的景物来填补心灵空虚也好。
房东是个老太太,从前对他不坏,常会炖冰糖莲子汤,唤他一起吃。
“啊,你是……”孤单的老人见有熟悉的人来,枯乾的脸就笑开了。
“我是张静,从前租房子的,法律系的学生。”他心中也有遇故人的欣喜。
“啊,张静……你搬走了以后,还有人寄信到这里来呢,我都给你留著,就是等你有天回来拿。你果然回来了。咦?前几天还有一封从美国的信寄到这里来……”
美国?难道是……。
是她没有错。那些笔迹,骨格娟秀却带傲气。Elina是她的英文名字吧?总共有两封,期间相隔一年。
他漫步到昔日的校园内,一直走到深处,那块他最常坐的草地上,深深吸了三口气,才用颤抖的手把信打开。
第一封信说,她搭UA二八五出境,如果可能,是下是可以在机场碰个面?
信中没有恳求,但写信的口气充满恳求。“这不是她,不像她。”张静苦笑。
第二封信是前几天才寄到的:
张静:你好吗?
来了这里一年,终於比较习惯了这里的生活。
除了上课之外,我大部分把时间花在小咖啡馆和播放旧日经典的学生电影院。日子很平淡,有点无聊,但并不无趣。
这一年时间,我强迫自己不要回台北。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怕回去却见不到你,我就无法避免自己的失望吧?
我想你早早不住在这个地址了,可是我还是把信寄到这里来,希望你会收到。不过,或许因为你十分可能没有收到,所以我敢於写这样的信给你。
很矛盾的心理,是不是?
老实说,有时候睡到半夜醒来,非常非常想念你。
有时希望自己旁边躺著的那个男人是你。(请原谅我这么直率)这一年,零零乱乱谈了几个恋爱,有犹太裔美国人,有义大利裔的…所有的爱都在还没滋长出来的时候就死亡了,也不知道为什么。
也许是我自己的问题吧。我对於一般形式的爱情似乎非常容易厌倦。
也许我根本没有爱过。我只是贪婪的爱慕自己。像纳西瑟斯,只是一朵永远顾影自怜的水仙花。
你曾经真正爱过吗?
我的信中有这么多“如果”,“也许”、“或许”、“似乎”诸如此类不肯定的语词,表示我现在很惶恐,对未来、对生命、对一切都失去信心、没有把握、
我想我也没有爱过你。
可是“如果”有机会,我想再爱你一次。
傍你一年的时间考虑看看。
算算你当完兵的那个夏天,我会念完硕士学位回来。
只署一个“我”字。
还是一个充满霸气的女孩。他笑得眼泪差点跳出来。
忽然觉得心胸舒坦许多。好像心头上压了他好久的那片乌云瞬间挪栘走了,阳光缓缓把温暖的触手探进去。
要再爱她一次吗?张静问自己。
也许不能用“再”字。他也没“爱”过她。虽然只是一年多前的事,但当时的自己确实是不曾懂得爱的。
那时候懂的是男女之间自然而然的吸引。那样的爱很随意,给谁都可以。只要是看上眼的。
“一年,日子好长……”他喃喃自语,“给我这么长的时间考虑,简直是一种折磨……这个可恶的女人……”
第八章
他回信给她。后来,写信给她变成他在小岛上最主要的工作。
他看著满眼黄辣辣的天人菊和蓝澈澈的海给她写信。因为日子太无聊,他不能只写一些“军中趣闻”把信打发掉这样会招来她的耻笑,他开始在信中写故事。
把每个大家耳熟能详的故事都翻写一遍。譬如“国王的新衣”、譬如“白雪公王”、譬如“杰克与豌豆”其实是他自得其乐。
她也在信中修正他的故事内容。
每一封信都是洋溢著甜蜜的,纵使不提任何一个爱字,只说想念。
遥遥隔天涯,不会有争吵。信是一种伟大的东西,它能够传达的情绪有限,而且根本下会传达有来有往的愤怒,因而通信的爱人可以保持清明的头脑。
在这样的等待中,未来的每一天都是很有希望的。张静有时候觉得,他是为了等她而在生活枯躁的小岛上兴致勃勃的活著。
这样心情他没有传达给她知道。有点伯她“恃宠而骄”。
她那么骄傲与自信,再彷徨时都不肯示弱或求救。
“我搭UA二四一回到台北”收到这封信时,是他退伍的前一天。
张静把身上所有的钱全掏出来下由分说的把全班弟兄请到澎湖最贵的那家海产店大吃一顿。
“跟你在一起这么久,头一次看见你这么开心”他的袍泽阿骆说。“要退伍了,想想我们这些兄弟还留在这里,你应该表现得伤心点才对”
他一句话没说,拚命喝花雕酒。
“乾杯!”
不断的杯觥交错,他醉得一蹋糊涂。被两名弟兄抬回营区,一边说醉话:
“喂,你们知道吗?她再过十四天就回来了。”
“谁?”他们好奇的问。
“她呀,她呀。”
“她是谁呀?”她们笑他的醉相,“女朋友?那个常从美国寄信给你的女朋友?”
其实大家都注意到张静十分勤於翻信箱。
“嘿嘿嘿”
张静只是儍笑。
“她叫什么名字?是你从前的同学吗?”
“她”他想不出她的名字来。仿佛她的名字是不重要的。重要的不是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