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有个最好的女同学叫刘司棋,她是湘潭一个大地主的女儿。她的功课绝无我出色,但她有出色的外貌,个儿娇小,是男孩子都会喜欢的小美人。
本来我们是一起哭一起笑的好友,曾盟誓要成结拜姐妹。
一封信折裂我们之间的友谊。
那是一封情书。寄信人是学校的风云人物黎大。
这封信先转至我的手中。
他从背后叫住我:“徐梦蝶同学。”
我回头,见是他,大吃一惊。在学校中谁不认识他呢?他的体育一级棒。
也没有人不认得我,我是学科状元。
我脸红心跳,以为他有事对我说。不然为何唤住我的名。当时男女还是不大来往,风气末开。
我故作矜持:“有事吗?”
他羞涩的递给我一封信。我考虑了叁秒钟,才伸出手接过。我以为他写情书给我,天上掉下来好事,我思慕他已久。
“请帮我……转给刘司棋同学……”
他期期艾艾的说。
我虽未失态,但失望已极。原来他喜欢的是刘司棋。
刘司棋收到这种情书,少说也有百封,偏没一封写给我。我心中总有不平:我虽然不如司棋甜美,但也丝毫不丑怪,为何没有人青睐?
“你太好了,他们不敢抬头看你。仰之弥高,望之弥坚!”司棋安慰我。
司棋是个善良的女孩。
我也信以为真,对自己不受男孩喜欢并不在意。但当我得知黎大也追求司棋时,我的怨气已无法抑制。
男人为何都喜欢美丽而没有头脑的女人?
我挣扎许久,才把信给了司棋。我以为,司棋处理这封信的态度会像处置前一百封信一样,当笑话念给我听。
她没有这么做。显然她有受宠若惊的感觉。她发了半晌呆,问我:“该怎么回?”
这下子,两个巴掌可拍得响了。
她无助的看着我:“我的文科不行,字也丑,你帮我出个主意好了。”
司棋本性良善,但不够聪慧,父亲送她来念中学,是为炫耀他新派作风,为女儿买个文凭,嫁个文化人,反正家中不缺这笔钱。
我犹豫一下便答应了。至少,我可以把我的情以文辞达意,交在黎大手上。
写了第一封,还有第二封,第叁封。
黎大回信盛赞我文学素养。发信人虽是刘司棋,但我只觉得他在夸赞我。
一往一覆许久,双方都未要求正式约会。
我动了手脚。发了一封刘司棋未过目的信函给黎大,我约他某日七时在城垛下见面,而且未曾告诉司棋这件事。
他自然守约。女人约男人,男人哪有不到的道理?
他自然空等,因为司棋并不晓得。
当日寒风刺骨,到了八时,我伪装无意经过,叫住冷得缩头缩脑的他:“喂,你怎会往这里?”
黎大不隐瞒:“刘司棋叫我在这儿等。”
“她怎么会不来?”我故作吃惊。
“我也不知道。”
“怪事,啊!我知道了。是我的错!”
“什么怪事?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是这样的,”我细心解释,“司棋的信一直都由我代回。写信的对象除了你,还有市中心那所大学的一个生物科学生,她叫我今天写信约那生物科学生,明天约你在这里,我把日期全搞在一起?”
“不只我?”他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身上气得一脸通红:“岂有此理!”
“你要原谅她,司棋什么都好,就是贪玩。”
“原来她是那种女人!”他气愤大喊。
“我代她向你赔罪。”
黎大气呼呼的转身要走,我叫住他:“喂,你吃饭没有。”
“没有,哪有心情?”他一脸倒楣状。此刻他必恨死了刘司棋,我幸灾乐祸的想。
“我代她陪罪,请你到城南陕西馆子吃羊肉膜子!”我找了好藉口。“你在信里说你爱吃这种东西!”
“她连信都给你看?”
“不只,还是我回呢!”
“原来与我通信的人是你?”他面色渐和煦,“唉!可麻烦了你这位高材生。”
一夜相谈甚欢。我是他在那绝望的夜里唯一一盏温暖的灯,他对我有了好感。
从此他写信的对象转为我。我当然不肯把信与司棋分享。可怜的司棋,她一点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
中学毕业,他要到北京念大学,来信告知我。
我回乡告诉爹,爹欣然同意。只有我的亲娘不大高兴,怕我书念了太多,念成老姑婆。
“梦蝶可以给弟妹做个榜样。”大娘也支持我。
其实,读书哪比得过黎大对我的吸引力。我只想到北京为我的未来步步为营。到北京,我可与他出双入对,刘司棋不会发觉。日久生情,我和他顺利修完学业。我又以极机巧的方式暗示他提亲。
黎大父亲也是地方乡绅,与我爹一谈即合,婚事顺利无比。
我成了黎大的妻子,和他回乡当教书匠。时局不靖,无处比家乡好。
日子安安稳稳过了一年。
为什么没有人教过我呢?无论有多少聪明,不该是你的就不是你的,即使拜了洞房都一样。
回家乡后我有了刘司棋的消息。据说她老早成了婚--嫁给当地一个老富翁做填房夫人,俗话叫抱棺材板儿。棺材板抱不了多久,夫婿归天,她成新寡。
这样成为寡妇,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她原本不该嫁得如此落魄。有人告诉我,是因她父亲后来吸上鸦片,卖田卖产,家道中衰。把她当成抵押品。
我并不想再见她,为了试探我的夫婿是否还眷恋司棋,我把司棋的遭遇告诉他。
他只是淡淡的“哦”了一声。
“你早就知道了?”
“没有。”
月兑离学生生活的黎大,活得有些无精打采。跟他说话,他未必搭理。看不见他的情绪起伏。
只有与叁五好友秉烛夜谈时才见他激动论国事。我不肯他有任何干政举止,我知道,话说愈多的人死得愈早。
“你就希望我做个胸无大志的男人!”
他常抱怨。
他凭什么抱怨?我为了他,也成为一个胸无大志的女人。我把我的聪明分了八成在他身上。
我学了一手好厨艺,看管他的胃。他的月复围,可比念书时多了好几寸。他的朋友来访,也多会称赞:“嫂夫人不但知书达理又贤慧,融合旧时代与新时代优点,难得难得!”
我自认为自己做得相当好。我是好女儿,好媳妇,好妻子。
黎大的爹娘与他大哥住乡下。每逢年过节回去,我总会带上讨两者欢心的贺礼。人住得不近,就容易讨好。
一切完美无缺,就等让他成为孩子的爹。那他的心就更定了。像孙悟空被念上紧箍咒一样。
我计划我的一生,也计划他的一生。
我的生命中怎能容许如此的丑闻?
他说家中有事要回去,不让我跟。“兄弟间讨论将来分田产事宜,姑嫂不宜参与。”
多响亮的理由--黎大可不笨。
他没有回老家。
他到了湘潭,找刘司棋。
你知道我如何知晓--我看了报才知道。报上都有了我才知道。
堡整的印刷字排上:《湘潭讯》小泵率亲族捉奸,其校教员黎×大与寡妇刘×棋丑事曝光……
如果我还看不出来,那个黎×大是我的夫婿,而刘×棋就是我中学同学的话,岂不枉我聪明一世。
我聪明一世又如何?我丈夫还是可以骗我,他回老家,然后到了湘潭,多少年来朝夕与共,而他对刘司棋的一张美丽脸庞未曾忘情。
悄悄放下报纸,我赶到那个城市。
我将他保出来。他低头不肯见我。我以为他知羞耻,那我会说服自己原谅他。
“我对不起你,”他终於开口说话:“你其实不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