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摇下车窗大嚷:“喂,这个车位是我先看到的,你懂得礼貌吗?”
对方也摇下车窗。
林祖宁无限后悔。一个很面熟的女人正对他看。
是贺湄!原来贺雅也约了妹妹--他,竟然对自己的“救命恩人”咆哮,天杀的不知感恩图报!
“对不起,”贺湄耸耸肩,“我开车一向不太专心,没看见你的车--”
“没关系,没关系--”他笑得十分尴尬:“我不知道是你!”
“反正我是给人骂习惯了,每天开车听人骂叁字经几十回,听不见才奇怪!”
贺湄替他打圆场。
她缓缓把车停好下车来。
“你好像跟上次见面时有点不一样……”林祖宁打话题讲。
“哪儿不一样?”
他仔细观察思考了一下。没有答案。
“你不太注意我,”贺湄笑道:“我剪了头发。”
原来她把及肩长发剪成黛咪摩儿头。衬托出她漂亮的脸型,整个人显得精神抖擞。
“房子改装好了,美仑美奂”贺雅和范弘恩早在入口处等。
这两姐妹虽然鼻眼略相似,但气质十分不一样。
“我姊姊想跟范弘恩结婚。”
贺雅和范弘恩亲亲热热的生火烤肉时,贺湄很知趣的靠过来,帮他起另一个烤肉灶。
“哦?真的?很好啊!小范绝对是个好丈夫。”
林祖宁可没嫉妒心理,他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
“我也知道他好,”贺湄:“但我替姐姐担心,怕没那么容易。”
“只要相爱,又有什么不能解决的事情?有了爱情就有勇气。”
“你比我还不看重现实,唉!姐姐走错一步路,受多少年折磨。”贺湄欲言又止。
“什么走错一步路?”
“你不知道?姐姐恐怕没跟范弘恩说过。”
“小范谈恋爱时是没有朋友的。”林祖宁笑笑,“他起初连对象是谁都不肯说。”
其实,像贺雅这样的女人,无论如何粉妆玉琢,从她眼睛中都可以读出沧桑。
贺湄没再说下去。
“你在教绘画?”
“姐姐告诉你的,”贺湄相当不以为然,“她总是把我说得太好,我这叁脚猫功夫不过能教教一些想念美术系的孩子。”
她看起来有点卓称不群的傲气,但表现出来却很谦虚。
林祖宁一下子便升起了火。贺湄蹲下来烤肉,还不忘早上的事:“对不起,抢了你的车位。”
不久贺雅叫贺湄帮范弘恩的忙,自己神秘兮兮的踱过来,在林祖宁耳边说悄悄俏话:“你觉得我妹妹怎么样。”
“很好,气质很好。”这是林祖宁的一贯评语。
“我真怕她嫁不出去,到二十五六岁了,一个要好的男朋友也没有,脑袋全放在画画上。人家送她玫瑰花,她从不疑有他,没想到其他意思,只会留下来画静物花卉,真头痛。”
“你和弘恩什么时候结婚?”
林祖宁怕贺雅再提起贺湄,制造两人间的许多尴尬。
“贺湄说的?这丫头,”贺雅娇嗔,“八字没一撇。”
“小范可是真心。”
这会儿换他当介绍人。
“我的问题很多,”贺雅淡淡的说,“我是个有过去的女人。”
林祖宁无意深究,“小范只要有你便不在乎。”
“问题那么简单就好。”
“无论如何,我乐观其成。对了,你的房子要不要我再去审查一遍?”林祖宁送佛送上西天。
“小范有你这种朋友真幸福。”
“我靠他的也不少。”
朋友嘛!提不上肝胆相照,守望相助也是必需。林祖宁又和贺雅约了时间看房子去。
***
我又因粗心而犯了错。这一次,我和另一个离魂天使聊天,晚了,忘掉差事。
这是罪不可赦,於是我叁度下凡尘。
这时人世间闹轰轰,有枪有炮,时局汹涌。
天赐我耳聪目明。
我无奈跳下命运海。污污沈沈的命运海--太多冤魂使它混浊不堪。我的掌心有一朵玫瑰幽幽发着亮光,照亮我的前路。
循着黑夜无边的甬道,我等投胎。未投胎之前,我已有意识,有意识之后,等待变成漫长而孤独。
我被放进一个幽闭的皮囊,我的身体随皮囊长大,等得不耐烦,我便敲击四壁:“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母胎中温暖潮,但无事可做。原来,当聪明人打未出世前得先学会孤独。
好不容易等到呱呱落地。有人狠狠打我。
我的声音宏亮且带喜气,重见天日的我多么欢喜。欢喜中又有恐惧:
命运待我将如何?
我又将待命运如何?
旁边有个尖拔的女声说:“哭了,哭了,恭喜夫人!”
又有人问:“是男是女?”
我认得那个声音,那是我娘的声音。我在她肚子里的时候,只听见这个声音对我说心事。她忧愁的时候我知道,地快乐的时候找他知道。我感觉得到她的一切。
她却对我一无所知,不知我是男是女!
“是个女孩!”
“声音那么大,却是女孩,将来可别成了力士!”
娘的声音疲惫,有些微失望。
“恭喜,徐先生,得了千金!”
“好,好,好!”
他是我爹吗?当未睁眼见世,我就知道他欢迎我。
棒几天,我便知道,娘只是二娘,我的生父徐英,是个读书人,书香传家数代。他有一妻一妾。
清末年。爹是最后几届的科举进士。我幼年时,改朝换代,爹虽失了旧日官职,却仍拥有相当的家产,够他一世不愁衣食。他从京城回到湖南乡下,过着半隐士的生活,不问世事纠纷。
娘是湖南乡下女子。俗话仍说,无后为大,爹的元配不能生育,自做主张把娘迎娶入门。
娘不是个聪明人,或者因为她从未受过教育,她的聪明无处出。人家叫她生个男孩,她生不出来就以为是自己的错。她是典型的乡下女子,粗壮纯。
爹爹很喜欢我。他或许不爱娘,但他爱我。
棒一年,娘生下一个弟弟。我五岁时,下头已有叁弟一妹。娘还想努力生孩子。
爹最疼我,他不重男轻女,他爱我聪明。
两岁半我诵完叁字经,二岁能默念菜根谭,五岁唐诗叁百首已背得大半,还会跟爹说:“这首是好诗!”“那首迂腐,我不喜欢!”
“小小年纪即有见地,”爹总在人前夸我,“若是男孩,将来必可光宗耀祖!”
“女孩为什么不能?”我抗议。
“毕竟不同,”爹说。他望天沈沈叹一口气:“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时局这么乱,当了男人,恐怕才没好运气!”
大娘也疼我,视我如己出,我反而瞧不起自己的娘,和她疏远。我记得她问我是男是女时的失望。
大娘雍容华贵,温柔贤淑,说话一口京片子,抑扬顿挫像唱歌。大娘比我的亲娘大十岁,但我亲娘却比大娘老得多。因为她不重视自己。
亲娘在六岁时想帮我缠脚,被爹骂了一顿:“你懂什么,现在流行天足!”
亲娘自己就是一双天足,可是在她那个时代,还被人瞧不起。
“时代变了,早就变了!”爹是个识时务的人,虽然有时也不免书空咄咄,一肚子不合时宜。
爹还是送我上学堂。我是当地唯一上学堂的女孩。我不容别人强过我,即使是男孩。
他们只能在先生夸我时装做听不见;趁我回家路上揪我的辫子。我不搭理,反正那只是嫉妒。
“你运气好,梦蝶,时代愈来愈开放了,将来也许你也可以像男人一样做大事。”
爹送我到武汉念中学。找了一个叫于大妈的寡妇照顾我生活起居,一起住在叔叔婶婶家。
学校里的女同学不超过二十个,我当然是最出类拔萃的,在学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