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她时,他才发现,这么多天以来,她对他有多重要。
“你想念我吗?”她对他的语气也不一样了。
“一点点。”他不好意思说非常。
“只有一点点,那就算了。”
天使稍离开了床缘。
“非常!”他企图抓住她的手,却什么也没抓到,那种抓不住的感觉真叫他害怕。
“唉呀!”天使摇摇头:“遇到你我的麻烦更大,可不是只发一场烧就可以解决。”
他不懂她会有什么麻烦--她让无数人开车撞死,也没惹过麻烦,那还能有什么人能找她碴?
“这几天你到哪里去?在做什么?”
“你的盘查口气不输我的上司……我在人间东游西荡,心想要不要再来见你--”
“你想着我吗?”
“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又是秘密,是不是?你不告诉我,明天我就自己开车去撞电线--”这是纯威胁。
“不行不行,我可救不了你。”
“我不必你救,我想当鬼,跟你一样,一起东飘西荡!”
“你说这些傻话,是不是烧坏了头!你当鬼一定是色鬼!”
“我只要求你一件事,走的时候要好好说再见--不要一转眼就消失了,拜托。”他的眼睛不自觉的写满了悲伤,如果,如果他只能落寞看着她的背影离开,也得让他多看一会儿吧!
天使很为难:“可是你住的地方人气总是太旺。我不能逗留太久。”
“请你找个鬼来把她们二位请走吧!”此话虽然无情,倒是真心。
“有缘无分我也不认?”天使轻声喃喃自语。
“你说什么?”
“没有,”天使微笑,“我跟你之间总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不懂。“你的第二辈子的故事还没说完--你是怎么下凡做第二次实习的?”
“当我回到天使的身分时,我是个小孩,然后我会按照正常的速度长大,长得够大的话,我又得下凡一次,再回头当天使小孩,如此不断循环……”
林祖宁恍然大悟,原来“成熟”吓住了她。但她,确实长大了……
“我犯的错误愈多,我会长得愈大,第二次,是因为我放过了一个老太太。”
“你没让她撞车?”
“那个时代没有汽车,当我这种离魂天使闲得要死--她是坐在马车上的,那时我的工作是拿丝绳绊倒马。”
“看不出来你也有慈悲的时候。”
“很少,”天使并不承认,“我的慈悲在上天看来是怠惰。那一天我靠近马车,刚好听见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拿着佛珠在念经,口里说,得饶人处且饶人……
这句话彷佛是对我说的,我试了叁次下不了手……
我动了感情--我想到自己的上辈子,如果那些对不起我的人慈悲心大发,放过我一马,在凡间的我不是会有截然不同的命运吗?
所以我饶了她。她不知道,所以我也听不见她的道谢,但是我心中好快乐……快乐使我长大……所有的七情六欲都会使我长大,在上面,这些都是错误,所以我们下凡注定当不快乐的人。”
“可是有时候,是多么好的东西。”
“你跟上面说吧,我同意你也没用--”她忧愁的模模自己的脸颊:“我又长大了,是不是?”
“你愈来愈美丽。”
“不,美丽曾经害死我。”
“第二次老天爷又给你一朵玫瑰花了?”
“是的,这次我选……”
“财富,对不对?”
“你真聪明。”
第二章爱上300岁的女孩续
我是衔着银汤匙出生的。
女乃妈这么对我说。
“我的嘴里真的衔了一根汤匙吗?”五岁的我呆呆的问女乃妈。我不知道那只是一个比方。
“是呀!我的宝贝凤儿,”女乃妈一边帮我梳头一边笑,“你是叁辈子修来的福,你的命是全北京城里最好的,你生在王家,王家是首富,你爹爹又是个大官,你又是爹爹唯一的女儿,你的命太好了。”
女乃妈在笑,笑了不久嘴角便僵掉,我在镜中看见她的脸,眯眯眼中忽然塞满了泪。
“你怎么哭了?”
“没有,没有。”女乃妈忙拭泪。
“你一定要告诉我,否则我就跟娘说,你伤心得掉泪了。”
“我的小祖宗,千万别这样。”
“那你就得说。”全王家上下一百多个仆人,没人敢拂逆我这个千金小姐。
他们愈疼我,我愈有霸气,以为我连天上的星星也摘得到。
“我是想起自己的小女儿,我也给她取名叫凤儿,你叫王金凤,她叫崔玉凤,可惜她的命没你值钱。”
女乃妈泪如泉涌。
“你不准哭,”我说,“我要崔玉凤来王府同我一起玩,我没有伴,我也讨厌哥哥们。”
“她要在就好了,我一定跪下来求你娘让她来陪你来玩,”女乃妈说,“我一千一百个愿意!”
“她去哪里?”
“去苏州拣鸭蛋。”
“五岁就可以到苏州拣鸭蛋?”记得女乃妈说,崔玉凤跟我几乎同时出生。
后来才知道,那是表示她死了。女乃妈为了把丰盛的女乃水拿来养我,只得把可怜的崔玉凤送人。那个人家只给崔玉凤喝米浆,不到一岁她就夭折了。
我不知道女乃妈心底会不会因此而恨我,我间接杀了一个人。但女乃妈对我好是真的,比我亲娘还好些。
记忆中我的亲娘是个不苟言笑的女人,她每天打扮得光鲜洁亮,身旁围绕着大批侍女,每天她来抱我的时间绝不超过一盏茶功夫。
她疼大哥二哥,她对我说:“女人要靠男人才能站得直,从前我靠父亲,现在我靠你爹,将来我得靠你哥哥。你是迟早要出嫁的。你有个好爹爹,我将来再替你选蚌好丈夫--你的命注定会好。”
爹爹忙得很。他再宠我也没太多时间和我说话。他后来被封了官,到江南当转运使,我们便举家迁江南,住在一个上好的庭院里,那年我十二岁了。
女乃妈没跟,她有家人在北京。跟她挥手的刹那我感到无比的孤寂,彷佛我是孤伶伶一个人。
“我托人捎信给你!”我在马车上大喊。
“不用了,小祖宗,我不识字,我丈夫也不识字。”
我识的字也有限,娘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我从哥哥们的私塾老师那儿读了两年书,便跟一个婆婆学女红。
我可喜欢金陵。没有北方大刺刺的风吹沙,只有杨柳夹岸。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我将一切织进了绣布里,还有我的青春与寂寞,也成了绣布中的风景。
十四岁那年的上元夜,是我一生最难忘的日子。
我将自己绣的白色夹袄穿在身上,一大早便把头发梳成两根油亮亮的辫子。
那是第一次获准看花灯。还是爹爹的特许。
他在河上租了一艘画艇。让我们全家在画艇上,沿着秦淮河畔看热闹,他说市集中人太多太杂,都是平常百姓的粗鄙气味--爹爹世代在朝为官,眼中只有权贵。
我们是汉人,当时再有才干,要在朝廷讨个一官半职也并不容易。因此爹爹总是兢兢业业,一脸严肃。
小时候我问女乃妈:“爹爹怎么不来陪我玩?”女乃妈就告诉我:“爹爹很忙,他得为皇上做事,做不好,满门抄斩,连你的小命儿都没有。”
“我又没有错,人家怎么可能要我的命?”
“小祖宗,天下事不是都有道理可言的。你可记得阮荷珠家?”
阮荷珠是爹爹朋友的女儿。五六岁时,她的女乃妈常把她带到我们家玩,后来便没了消息。有几次我吵着女乃妈,要找阮荷珠,女乃妈总说他们搬走了。
其实不是。
逼不得已时女乃妈也会说真话:“她爹爹没替皇上把事情办好,给皇上砍了头,真惨哪,阮荷珠现在已经不是千金小姐了,她一定在磨坊里推磨,哪有你的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