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醉眼一看,这卖油郎不过是个未足二十的青年,畏畏缩缩,不肯近我,面目黧黑,但堪清秀。
“一副寒酸相!”我赌气凑近嬷嬷的耳朵说。
“扶我回房!”我对那卖油郎说。
翠环在此时欠身告退。
我以为自己醉得涂了,哪有这等事?
一进房里我便和衣卧倒床上,一睡不醒。感觉有人替我轻轻月兑了弓鞋,不是翠环。翠环一向粗手粗脚。
奇特的油味伴我入眠。半夜我觉得胸中不适,起身而坐,“我想吐--”话未说完,哗啦哗啦酒腥味从我喉头倾出。
他轻拍我的背。我又睡去。
天明,阳光钻进纱帐将我唤醒。
“姑娘醒了?”翠环正在烧檀香,“要不要现在洗脸梳妆?”
“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我边洗昨夜残妆边笑,“梦见一个年轻的卖油郎,捧了一缸子铜钱来浣花楼,你说好不好笑?”
“噢!泵娘,那可是真的,”翠环一脸愕然,“你以为那是梦吗?他早上才走--”
我打翻了一钵子水……“真的?”
“可怜呀可怜,”翠环开玩笑:“他存了叁年,只为来服侍你一夜,我服侍你一年,都不必付钱,谢主隆恩!”
我的心慌了起来,好像有一把闷火在烧:“他抱怨么?”
“人家可不呢!你吐他一身体脏东西,我问他要不要洗,他说没关系,一脸和气。天底下哪有这种人!”翠环说。
这下竹林里可全出白乌鸦了。他的一缸子铜钱绝不值我向富翁们要来的金银珠宝,但我头一次觉得不该得。
“我可要还他。”我说。
翠环帮我找到他,他回话说,不必。
头一次有男人拒绝我。
“约他到竹林见面,我帮你们把风。”翠环出主意。“叫他再来看你一次,他不会不愿意。”
我月兑去一身金缕衣,拔掉顶上玉搔头与金步摇,洗去脸上庸俗脂粉,长发素衣见我的卖油郎。
那一天的月圆如白玉盘,高高悬天上,照得夜色清明。
我清楚的看到我的卖油郎。
苞他道歉,他说不。
他吸引我的地方当然不是他的财富,是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里有一种熠熠亮光使我心荡。
那一天我又成了十七岁,还原为水云里的良家女儿,不是浣花楼名妓。我与情人私会。
他在发抖,彷佛我是吃人老虎。“你怕我么?”在我开口的同时,我已经爱上了他的谦卑和纯真。他连话都答不出:“你……离……我……这般……近,又没……没有醉……我不敢……想……你会……同我说话。”
“我不但同你说话,你听得见我也模得到我……我又不是鬼。”我故意把他的手拿来放在我的腰上:“那天晚上,你难道没碰过我么?”
“我不敢。”他说他只帮我月兑了鞋,让我睡得安适些。
我背过脸,怕他问我为什么眼眶满是泪水。偷偷用袖拂去,转身投进他的怀中,他的手臂自然像藤蔓一样缠绕我温暖的树身。
明月无言,风不吹草不动。
第一次,彷如有雷劈我,我不由自主的爱一个男人,远胜於世间一切道理所能解说。
***
“爱是那么奇妙的东西……”
“我也觉得很奇妙,”林祖宁是伤心人别有怀抱,“反覆无常,莫名其妙!”
他才刚受到一次迎头痛击,要一个刚在爱情海里差点灭顶的人马上再跳进去,很难。
“我不爱当人,当人我当不好,”天使微笑,“可是爱是多么好的东西--你一定没找到爱,当它来临时你根本无法抵抗!”
“谁说我没有过!”林祖宁辩道。
“我想你没有过,我看得出来!”
“难道有过真爱的人头上会戴一个光环,像天使一样?”话一出口,林祖宁马上发现自己的错误,她头上可没有光环!
“我看得出来,因为我最少也有叁百岁了,而你目前只记得自己短短的二十几年生命,小巫见大巫!”
忽然间,他觉得她变大了一点。彷佛在这短短几夜中,她以一种奇特的速度在发育。
***
旷雨兰并非为了李大泯而结束与林祖宁的同居生活,真正的理由恐怕是她在林祖宁身上看不见任何远景。
林祖宁自从有了她之后,一切成长陷於停顿,甚至还开倒车。从前在她眼中的天真、坦诚、善良与踏实,后来成了愚蠢、粗率、简单与呆滞。
雨兰很早就开始想两人分手的问题,只不过一直没有下定决心,繁忙的工作也使她无暇顾及其他。那一天李大泯开车送她回住处,临别时对她说了一句话,严重伤及她的自尊,也点燃分手的火药。
“像你条件这么好的女人,也该为自己的未来想想,我不认为你和林祖宁是合适的一对。像你们这种女强人,我很清楚,找他那种男人是因为缺乏安全感。”
那是林祖宁发生车祸的前一天。
她对李大泯的直言无讳感到非常愤怒,但一时哑口无言,无法反驳。
“你处理私事如果有办公事那样胆大心细脑袋清楚就好了。”李大泯不把火煽热不甘心。
她和李大泯只吃过几顿饭,朋友交情是够了,但还谈不上男女关系。两个人心眼都深,不断在衡量时机、勘测对方动静,恋爱尚未萌芽已成斗智游戏。
旷雨兰回到住处。
甩掉把脚走痛的高跟鞋后,她闻到一股瓦斯味。
她冲进厨房,拧掉瓦斯开关,打开窗户。
一定是林祖宁在煮泡面,水滚了,溢出锅子,浇熄了火,瓦斯便源源不绝的
出来。
林祖宁人呢?
“你要死了!”原来他躺在沙发上呼呼大睡!她先拧了他一把,看他有没有被熏昏。没想到他一副好梦方酣的样子,懒洋洋的打个哈欠。
“什么事?你回来啦!”
“难道你没闻到什么怪味道?”
“没有呀!”林祖宁还特地用鼻子嗅了嗅。
“迟钝!白痴”他永远缺乏一份敏锐度--这个笨男人的迟钝会误她一生!
雨兰随手抓了个抱枕往他身上扔过去!
“你干嘛这么生气,我又没有惹你。”林祖宁认为不掀起世界大战的绝佳法门就是让她。百善忍为先。
这种法宝不一定每一次都有效,此刻他的退让更助长她的怒火。
“你要死自己死,千万别连累到我!”雨兰怒气冲冲的把房门一关。林祖宁习以为常,又抱头大睡。
虽然同一个屋檐下,两人各有一个房间。昔日如胶似漆时当然不是这么固守城池,总是一起挤那间套房的大床,相拥而眠,每一天都爱得水深火热。
晚上旷雨兰还做了一个噩梦:梦见她和林祖宁结了婚,养了两个孩子,一条脏兮兮围裙绑在林祖宁腰间--他在厨房里忙着做菜,告诉她今天买了一包涨了叁块钱的米,大宝打了邻家小孩一巴掌,小宝尿裤子叁次……
梦魇!她这个新女性可不认为贤夫良父是女人梦寐以求的对象,一个可能没出息的男人使她觉得十分恶心!而这个男人竟跟她住在同一屋檐下长达两年!
她说做就做,第二天毅然搬出来,暂住在一间小套房中。
林祖宁发生车祸,她觉得有点良心不安,在隔日上班前赶去探望,没想到还遇到林祖宁“刁钻可怕”的妈妈林张琼子,更是不欢而散,两人间仇隙越深。
***
此时旷雨兰正与李大泯在东区一家昂贵的法国餐厅共进晚餐。李大泯为她点了烤田螺--如果是与林祖宁吃饭,铁定是她为他点菜。
“听说你搬出来了?”
“哦?消息传得真快。”
“该不是为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