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翼满心疑问。
零落握住小石子,回头一笑。“零落。”零落——这就是全部回答。
他看着她翩然走近,白玉一般的手掌覆上自己的额头,眉间猛然传来一丝丝暖暖的疼痛,他一把抓住她的手指扯下,冷冷质问:“你想消除我的记忆?”
她清澈的眼睛中亦是清冷一片,“有些东西不如忘记。”
那手指握在掌中竟也如玉般冰冷,翼沉吟,“如果始终无法忘记呢?”
“沉在心底,让夕阳带走。”她顽皮地眨跟,一瞬间仿佛恢复了白日时的活泼,只是眼中温度依然未变。
“你每天都看夕阳吗?”
“上天的恩赐,要珍惜呵……”零落笑着,露出小小的贝齿。
要珍惜呵——
为何如此温柔的言语听起来却充满了无助和悲伤?仿佛是最无奈的选择。
探身去拉她另外一只手,不期然碰到她一直握在手中的小石头。坚硬的石头已被体温捂热,像是被赋予了生命一般。
“这,并不是戏。”盯住她的美眸,翼笃定地说。
“人生如戏。那些背叛、伤害、莫须有的痛楚都不重要。”
零落俏颊上浮现一丝戚然,让那笑蓦然化为那日舅舅手中的利剑直直捅进他的身体,回忆和着鲜血,疼痛蜂拥而至。
“那什么才重要?”翼低吼。
反握着他的手,他的悲伤和痛苦传达到零落心里。她轻声低喃,“活下去,怎么才能活下去,更好的活着,如果太痛就干脆忘记。”
翼怔住。
她将小石头放在他手心,“至少,我们还拥有活着的权利。感恩的同时,更要珍惜。”
珍惜,又是珍惜。
这条命是沧煌从死神手里硬夺回来的……他凄厉的呼喊犹在耳边——
“王,王,你是我们的神,你一定会安然无恙,王,你要活下去,玄武国等着你回来……”
疼痛涌上心口,他一把扣住零落的咽喉。“你到底是谁?”
直视着他显露狰狞的眼,她淡淡笑起,脸上没有一丝恐惧的神情。“是场梦。”
“梦?”翼蓦然加重力道。
“只是一场梦。”她重复答案。窒息的痛苦覆面,却无法成功抵达清澈安宁的眼底。
梦。浮生若梦,何况是人。
眼凝视着眼,世界悄然无声。清凉的风中弥漫着花的香,一点点将夜陶醉。零落,正是其中一则玫瑰色旖旎的梦。
不过是空梦一场。
翼凝视着她好半晌,终于收回手。
零落的眼神沉了又沉,颈间指印清晰可见。叹息掉在夜里,那是他的名。“翼……”
☆☆☆
有多久没有这样因为睡不着,坐在窗台上看月亮了?上一次这么悠闲还是去年生日时,那日整座玄武城都在为他们的小皇子庆生,他也因此被赦免,不必埋首书堆刻苦地背诵各式奇异的攻击咒语,可以休息一天。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飞逝,再有几日他就满十六岁了。玄武神祗的成人仪式要在这种荒郊野外举行,其实也蛮不错的……
翼摊开手掌,躺在手心的小石块散发出隐约的暖意,握得久了竟然分不清到底是谁在温暖谁了,抑或是,互相温暖?
掌心传来的温暖令人困惑,他合上眼,脑海中涌现记忆的碎片,不停交叠。
舅舅狰狞的笑着,涕泪横流的母亲一句句一声声“孽障”敲进心窝。
沧煌硬生生咽回满口的鲜血眼中净是绝望,“王,你要活下去,玄武国等着你回来……”
心头一阵抽痛,他咬紧牙关,沾满血腥的画面逐渐淡出,有阳光照射进来。
“慈悲的夕阳会把悲伤全部带走……”零落微微仰着脸,悲伤顺着脸颊滑落。
“你到底是谁?”那是自己绷紧的声音。
零落笑靥如花,回答,“只是一场梦。”
“一场梦……”他喃喃自语。不知何时摊开的掌已成拳,掌心传来尖锐的刺痛足以证明一切并非虚幻的梦。
一切非梦,偏偏如梦似幻。
温热的呼吸喷在脸颊上,翼伸手揉了揉独角兽额头的软鬃,于是得到了一个亲昵的摩擦。
“罗利……”他记得零落是如此唤的。
独角兽立起耳朵,明亮的眼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翼幽然叹息,“你也想告诉我一切不过是场梦吗?”
☆☆☆
庄周梦蝶。无沦是庄周的梦,还是蝴蝶的梦都会在睁眼的一瞬消失殆尽。
昨夜吹着凉爽的夜风趴在台上窗沉沉睡去,今晨睁开眼,梦中的少女和独角兽统统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侍卫队队长盈满激动的眼睛。
沧煌屈膝跪倒在地,亲吻他的衣襟。“王,我来接您了。”
翼坐直身,清晨明亮的阳光洒满年轻的面庞,于是他微微眯起眼。
梦,终于醒了——窗外竹竿上晾着的衣物和屋里桌上摆着的水果都是梦的残骸,梦的灵魂已经消失,他也该清醒过来了。
露出一个无所谓的笑,翼转头看向忠心的侍卫。“今天是何时了?”
“十一月五日。”沧煌回答。
他满意地点点头,摊开手掌。“我们走吧。”
四周的景物——简陋的木屋、木桌、晶莹的水果,搭在树杈间的竹竿等等所有和那场梦有关的东西,全部因这句话而逐渐淡化,最后消失在空气中,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温润的阳光将翼完全纳入怀抱的瞬间,金色光芒以他为中心,忽如浪潮般灿涌散开。一身明亮的少年颀长的身形迅速抽长,与此同时暗色“玄”字印缓缓浮出额头,迸发出强光后逐渐浸回肌肤,及肩短发也在这一刻蔓延成黑亮的小瀑布,蜿蜒至脚下。
彬倒一旁的沧煌凝视着浑身金灿发光的主子,忘了呼吸。
那就是玄武神祗的成人仪式,简单而隆重。
这一天是光明历二二一年十一月五日,玄武翼的十六岁生日。这一天,小少年长成大人样,正式继承了北方之神的位置,成为玄武王。
梦在这一天殇去。
第三章
扁明历二二一年十一月,第三十七代玄武王正式继承神力,成为北方之王。同年十二月,玄武城迎来了近千年来历史最长经历最惨烈的一场恶梦。
年轻的玄武王率一小队死忠侍卫队直捣皇城,在位仅一周的迟墨负伤逃亡,皇后幻纱于卧室悬梁自尽。面对至亲的尸身,甫成年的玄武只是抛下淡淡的一瞥便转身离开,下令此宫永远封闭,并布下“入禁地者魂飞魄散”的黑色诅咒。
于是,玄武城后宫成了埋葬第三十七代玄武少年时光的庞大坟墓。
伪王畏罪潜逃,其余党自然不得善果,尚有悔改之意的发配四国边境,永远不得返回玄武国,顽固抵抗者——杀无赦。看似无情的王令一下,朝野上下顿时激起一片呼天抢地的悲鸣。下错赌注的亡灵流着眼泪,咬牙切齿地盘旋在大殿当中,长久不肯离去。
一身缎黑的玄武翼站在王座前。诸多张牙舞爪蜂拥扑上的亡灵,皆被四方神子特有的护体圣光所阻无法近身,唯有扭曲出各种恶毒的姿势不停咒骂。
凝视着出了干涸的血迹外空无一物的大殿,玄武翼咧开一个清朗的笑容而那笑容在沧煌眼里,却酷似掺了冰屑的冷漠嘲弄——嘲讽世事难料和人的贪欲私心,嘲讽企图逆神的不自量力,嘲讽天真的无用和过度信任的单纯。
他以前尽心保护的小王子不见了,至亲的伤害和背叛果然杀伤力极强。沧煌哀哀叹气,耳边传来玄武王稚气尚未褪尽的沙哑嗓音。
“我终于回来了。”
“王,欢迎归来。”他单膝跪地,左手叠着右手压上膝盖。那是武官对一国君主最正规的致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