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足转了三五十圈,他蓦地停住:“你几次拜访张爱玲,有没有对她说过时间大神的事?”
“没有。”我答,“过去是我不知该怎么解释,怕吓坏了她。但是今天,是她自己根本不想知道。她已经猜到了。”
“她猜到了,于是借你来警告我。”他又重新踱起步来,沉思地说,“一项试验的具体效果,至少要有参加试验的双方面都做出结论。现在她的结论出来了,你怎么说呢?”
“逆天行事的人会遇到不幸。沈曹,不如我们停止这项研究,放弃时间大神吧。”
“你要我终止自己的研究?”沈曹几乎跳起来,“可是你自己说过,时间大神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发明之一。”
“我现在也会这么说。可是,伟大不代表安全,为了你,为了我们的将来,沈曹……”
“不要劝我!”沈曹仿佛在片刻间变成另外一个人,冷漠地拒绝,“我从来都不指望平静安全的生活。宁可轰轰烈烈地活着,燃烧一次又一次,我都不会选择平平安安地老去,一生没有故事。”
我说过:这世界上有两种人,有故事的和看故事的。而沈曹,是前者。
“我和你妈,决定离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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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想到老爸会用这句话欢迎我的回家。
我看着他,仿佛不认识,眼泪滔滔地流下来,却没有一句话。
沈曹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也是一句话不说。
妈妈从我进门起就一直在张罗茶水,用一份近乎夸张的热情对沈曹说些欢迎的话,但是一旦寒暄完了就立刻藉口开饭回避开来,以方便爸爸同我摊牌。
于是,爸爸就这样老着脸皮说出那残忍的两个字:离婚。
真没有想到,我会在向他们宣布同子俊分手而选择沈曹做男朋友的消息前,先听到他们向我宣告离婚。
我和父亲,竟然同时移情别恋。
自从接到妈妈告诉我贺乘龙重新出现的电话后,不是没想过可能发生的各种后果,但是总以为经历了那么多风雨的我的父母不会轻言放弃。同甘共苦,同舟共济,同床共枕,并且一同孕育了他们的女儿,我。总觉得这样的关系该是人世间最稳定的人际关系,最经得起世事考验的。
然而,他们到底还是要分开。
崩计你反正吃不下
沈曹在路上买了些快餐食品,陪我回到住处:“本来想请你好好吃一顿的,但是估计你反正吃不下。不过,好歹随便吃几口吧,伤心填不饱肚子。”
我点点头,拿起一只汉堡,食不知味。
沈曹苦劝:“上一代的事,让他们自己去做决定吧,做儿女的,原本不该太干涉父母的恩怨。”
“可是那不是普通的恩怨,是要离婚呀。”我有些不耐烦,“你没听到吗?我爸爸说他爱上了别的女人,我怎么能置之不理呢?”
“为什么不能置之不理?”沈曹不以为然,“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反对你父亲同贺乘龙在一起?即使是父亲,他也没有责任要为你负责一辈子。也有权力选择自己的爱情和生活。你没有理由要求他终生只爱你们一家人。”
我看着他。这一刻比任何一刻,我都清楚地意识到他其实是一个外国人,不错他是生着黑头发黄皮肤,并且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可他仍然是一个外国人,不仅是国籍,还有意识。
也许这不是他的错,或者说这并不是错,但是无奈我不能认同他的意见,我是一个中国的女儿,是我妈妈的女儿,我不能冷静地看着妈妈的眼泪说爸爸有权追求他自己的爱情。
我沉下脸,反感地说:“你先回去吧。我想自己呆一会儿。”
沈曹也不高兴起来:“锦盒,理智点,不要为了你父母的事影响我们的感情。”
“但是我身体里流着他们的血,这是无法改变的。你根本不会明白这种血缘至亲的感情!”
“我当然不明白!我是个弃儿!”沈曹怒起来,“你不必提醒我这一点,我是没人要也没人味的孤儿,没有亲生父母,不懂血缘感情,你不必讽刺我!”
我的心沉下去。完了,我又碰触到了他最不可碰触的隐痛,激起他莫明其妙的自尊和自卑感了。
但是这种时候,我自己已经伤痕累累,难道还有余力帮他舌忝伤口不成?
沈曹沈曹,我知道我自己是爱着他的,也知道他爱我至真,可是为什么,我们总是要在对方最需要安慰的时候不能相濡以沫,反而要在伤口上撒盐?
我烦恼地说:“我们不要吵架好不好?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好不好?”
“对不起,是我打扰了你。”沈曹站起来便走,没忘了轻轻关门。
他是一个绅士。一个孤儿出身的外国绅士。我们的背景与教育相差十万八千里。虽然在艺术领域和精神交流上我们可以达到惊人的一致,可是一回到生活中的点滴感受,柴米油盐的人间烦恼上来,我们就完全成了两种人。
现在我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长久地徘徊于他和子俊之间了,他们两个一个是天一个是地,而我,我在天地之间,是个贪婪的小女人。子俊前天来电话说已经到了岗仁波齐,就要翻越神山了,并说下了神山会给我打电话,可是到现在都还没有跟我联络。他到底翻过神山了没有呢?
这十年来,他和我的家人厮混熟惯,早以半子身份出入自如。对于家庭破裂所带给我的痛苦震撼,他一定会感同身受。在这种时候,我多想和他商讨一下我父母的事情。即使不能有所帮助,至少也可以彼此安慰哦。
可是为什么,就连他也没有消息了呢?
反正睡不着,于是翻出《太太万岁》来,一夜看了三遍,天也就慢慢地亮了。
窗子开着,怀旧的气息随着夜风清凉无休止地涌进来,渐渐充满了屋子,是一种介于木樨和皂角之间的味道。
这是张爱玲编剧的第一部片子,当时的反响相当大。片中的太太机智活泼,任劳任怨,既有中国劳动妇女特有的委曲求全,又有上海女子特有的精明世故,她帮助丈夫骗父亲的钱,又帮他躲过情妇的勒索,为他做尽了一切可以做的事,但是她最终选择离开他。
我觉得伤心,我妈妈也为父亲付出了一辈子,如今也终于决定同他分开。为什么?
既然决定离开一个人,为什么还要坚持再为他做最后一件事。这样的潇洒,究竟是因为不爱还是太爱?
有人说过,世上无故事,所有的传奇都不过是略微变化的重复。
我母亲重复了张爱玲笔下的太太。我在重复谁?
天快亮的时候,终于有了睡意。
朦胧中,我看到自己变成了一个八九岁的小小女孩,蜷缩身子,双手抱着自己的肩,因为担心失去完整家庭而嘤嘤哭泣。
自己也知道是在做梦,并且觉得唏嘘,唉,连梦里也不能停止伤心。
门推开来,一个年纪相仿的小女孩走进来,拉住我的手:“锦盒,锦盒。”
那女孩子唤我,仿佛是一位极熟稔的小伙伴。“顾锦盒,你为什么哭?”
“我爸爸妈妈要离婚了,爸爸将离开我。”
“哦那没有什么。”那女孩也不过八九岁样子,可是言谈神情成熟得多,“我父母也离婚了。妈妈离开我。”
“那更加不幸。”我同情地说,“那你怎么办?”
“我决定离家出走,投奔姑姑。”
第十章
梦到这里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