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语一出,举众震惊。大学士范文程与庄妃大玉儿率先跪倒,高声呼:“祝大汗登基为帝,一统天下。”
多尔衮身不由己,也随着众福晋与贝勒一齐跪倒,口称天子,一声递一声,片刻传遍八旗大营,顿时数十万兵将跪了一地,山呼万岁,声若滚雷地呐喊:“祝大汗登基为帝,一统天下。登基为帝,一统天下。”
整个天地都震动起来,上穷碧落下黄泉,都在排山倒海地重复着同一道神旨:登基为帝,一统天下。这是万众的欢呼,也是上天的旨意。
万籁俱寂,四海咸服,那一刻,皇太极踌躇满志,撒目四望,他知道,天地历史将要在这一刻被改写,一个新的朝代开始了,一个新的帝王诞生了!他不再是大金国天命汗皇太极,而要做一统天下的大清国开国皇帝清太宗!
皇太极要登基了!皇太极要称帝了!皇太极要建立大清国了!皇太极要做大清国的太宗皇帝了!
满洲八旗欢欣鼓舞,盛京城里锣鼓喧天。登基大典马不停蹄地筹备着,而代善大贝勒的礼亲王府里,却是一片惨淡情景。
原来,代善的三子萨哈琳这次也有随多尔衮出征,却在青海染了不治之疾,已经病入膏盲,命悬一线。多尔衮与萨哈琳并肩作战许多年,名为叔侄,情同兄弟,闻讯天天过府探望,与代善朝夕相见,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父母刚刚去世那会儿。
这日,两人上朝回来,坐在萨哈琳床前,告诉他皇太极已经拟定要封他为颖亲王一事。萨哈琳惨然笑语:“可惜我无福享受。”一语未了,倒咳嗽了数声。
代善黯然神伤,安慰说:“别太劳神,太医不是说你这病也并不是什么大病,过了春就可望大好了吗?”
萨哈琳惨笑道:“那都是太医酸儒文诌诌的绕肠子客套话,我们武夫不来这套,谁不知道所谓开春就好,意思就是过不了这个冬天呢。”
代善闻言,心酸喉咽,不能出语。多尔衮慨然道:“萨哈琳,你有什么心愿,跟我说,所有的事,包在我身上。”
萨哈琳眼望老父,叹息不语。多尔衮已经明白了,点着头说:“这件事,你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吗?俗话说:长兄如父。我自小由大哥抚养长大,为大哥养老送终那是义不容辞。这件事,就是你不叮嘱,我也是责无旁贷的。”
萨哈琳复又眼望多尔衮,半晌,忽然叹息:“十四叔,我对不起你,你不恨我吗?”
多尔衮诧异:“你我既是叔侄又是伙伴,出生入死,肝胆相照,是过命的交情,哪里有什么对不起,又怎么谈得上一个恨字呢?”
萨哈琳阖目不语,许久,眼中沁出泪来。代善看着儿子,心中感伤不已,“知子莫若父”,萨哈琳的未尽之言,多尔衮不明白,他却全已了然在胸了。
第56节皇太极登上皇帝的宝座(3)
原来,当年老汗王努尔哈赤突然病逝,虽有遗言命多尔衮即位,但除四大贝勒知晓外,并无公开诏示,遂使皇太极有机可乘,秘谋篡位。而那个挑头出来“推举”皇太极的人,便是萨哈琳与二兄岳托。这件事,一直是代善心里的一根刺,自觉愧对多尔衮。然而他天性优柔寡断,胆小怯事,虽知儿子的做法有失公理,却因为一则多尔衮年幼无势,二则自己和大妃乌拉纳喇氏的暧昧传闻使他立场尴尬不便发言,故而听之任之,由着皇太极借助两黄旗的兵力及东海女真扈伦四部的协助,矫旨篡诏,夺汗即位。这是萨哈琳对不起多尔衮的第一宗罪。
从此,多尔衮甘为人臣,为皇太极誓死效命,立下战功赫赫。到了今次招降察哈尔,又是萨哈琳随同多尔衮出征,夺得制诰之宝,遂以号令天下。按实说来,制诰之宝的真正主人,同样应该是多尔衮,而皇太极不过是又一次坐享其成,不劳而获罢了。其实,宝物在苏泰太后手中,萨哈琳是知道的,而苏泰也曾向萨哈琳透露过愿意交宝物于多尔衮的意思,是萨哈琳矢口否决,力劝太后转呈宝物于大汗皇太极。这是萨哈琳对不起多尔衮的第二宗罪。
但他既然保了皇太极第一次,就愿意再保他第二次,一直保全他到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分钟。他要看着他的皇叔登基称帝,君临天下。然而如今,他的生命已经走到尽头,大概是看不到这一天了。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萨哈琳看着面前英气逼人的十四叔多尔衮,忽然觉得忏悔。这才是先皇太祖努尔哈赤钦定的真命天子,这才是千里远征制诰之宝的真正主人,这才是最该登基即位的大清皇帝呀。冥冥中,是谁的手拨弄是非,将是非颠倒,君臣换位?而自己,在这场篡位之战里,又起着一个怎样助纣为虐为虎作伥的作用?他虽不悔,岂能无愧?
他看着多尔衮,良久,忽然说:“爹,我有几句话要单独问问十四叔。”
代善看看萨哈琳又看看多尔衮,想要劝阻,又不忍心,看看萨哈琳的气色倒好似比往时略精神些,料想略谈几句亦无大碍,便点点头避了开去。多尔衮遂坐到萨哈琳身边,握着他的手问:“你有什么话要说?”
“十四叔,我有一件事不明白。”
“什么事?”
“你说,怎么样,才算是真龙?”
多尔衮一愣,心中百感交集,许久,淡淡说:“成者为王,败者为寇。”
“也就是说时势造英雄了。”萨哈琳又是惨然一笑,“十四叔,我惟有对不起你了。”
“你没有错。”
“每个人都有理想,都有自己心目中的英雄,从小到大,我一直很崇拜四叔,视他为英雄。”
“你没有错。”
“论辈份我虽然叫你十四叔,可是论年龄还长你八岁。我八岁的时候,你刚出生,四叔已经二十岁,是草原上最神武的鹰。有一次他带我去打猎,我的马受了惊,把我摔下马背,眼看就要被别的马蹄踏到,四叔飞马赶来,一手抡出套马索死死拉出马头,另一手抛出鞭子把我卷起来扬到半空,再稳稳接住。当时我吓得哭都忘了,觉得他简直不是人,而是天兵天将。从那以后,我就立了誓要服从他,追随他,惟他马首是瞻,别说他让我推举他即位,就是他让我去死,我也一定赴汤蹈火,绝无为难。十四叔,我惟有对不起你……”
“萨哈琳,你没错。”多尔衮再一次说,已经虎目含泪,“你的话我已经明白,别再说了。”
然而萨哈琳恍若未闻,依然絮絮地说下去:“那一年,大汗病逝,你十五岁,我二十三,四叔三十五,他要我推他即位,我毫不犹豫,在我心里,你和他没法儿比。你只是个小孩子,四叔却已经屡立战功,难道让我不推大英雄,却推一个小孩子吗?可是这些年来,这些年,十四叔,你的功绩是大家有目共睹的,早已经超过了当年的四叔,这莫大江山是你打下来的,这制诰之宝也是你赢来的,可是十四叔,崇拜一个人,效忠一个人,有时候也是一种习惯。十四叔,我只有再次对不起你……”
“萨哈琳,别说了。”多尔衮心潮澎湃,仿佛有汹涌波涛在胸中起伏,张开口就可以喷波吐澜似的。天下英雄惺惺相惜,虽然萨哈琳效忠的人不是他,可是身为武士,精忠报主,难道不也是一种英勇吗?面对萨哈琳的沥胆之言,他非但不会抱恨,反而益发敬重,慷慨道:“你的话,已经不必再说,我都明白。四哥能有今天,未尝不是君权神授,天意所归。事已至此,我无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