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十四娘听了,自觉颜面有光,便也不再追究上门闹事之罪,反命小丫头好烟好茶侍候瞿无凤,又留无凤吃饭。无凤笑道:“闹这半日,我也乏了,且也怕有客人叫局,耽误了姐姐的生意,这就告辞,改日再摆酒谢罪吧。”又寒暄数句,分手告辞。
十四娘又安抚烟湖几句,抽身下楼,将小丫头叫来细细盘问,听罢事情始末,倒诧异起来:“你果然看得清楚,烟湖竟会拳脚?”
小丫头说:“怎么没看真?当时的情形,真比一出戏还叫好看,烟湖倌人也不知怎么弄的,这样一脚,又这样一抱,就把那个瞿无凤摆弄得一丝脾气也没有。那瞿无凤来的时候本来气势汹汹的,被烟湖倌人摆弄这几下,眼见论打论说,都讨不了好去,这才服了软。”
说着翠袖也下来了,摒退丫头,向十四娘拍手道:“妈妈瞧,我起先说什么来着?这夏烟湖果真不是一般人,她若不是个狐狸变的,哪有这样本事?你看她处事为人,哪里像个凡人?竟连拳脚也会了。”
十四娘也说:“我听说那瞿无凤来的时候气汹汹的,烟湖三言两语,竟把她说得一丝气儿也没有。真不知她使了什么狐媚手段。都说狐狸精不但迷男人,也迷女人,如今看来,竟是真的。你看刚才瞿无凤那情形,五迷三倒的,比下蛊还灵,都不知是中了什么邪。”
瞿无凤回到荷花里,倒见赖福生已经先等在那里了,见了她,笑道:“无凤倌人哪里高乐去了,叫我在这里苦等。可是新吊了小白脸,讨厌起我老头子来了?”
无凤一边月兑了外边衣裳,一边笑嘻嘻道:“我去醉花荫了,把那里打得稀烂。”
赖福生哪里肯信,只说:“那可了不得?封十四娘不是要苦死?”
无凤道:“她才不怕,她说凡我打烂的东西,都要大帅去买了新的添来,她巴不得呢。”说着爬上炕去,捡了一遍桌上摆的干湿果品,别的且不理会,只将一碟五香开口松子取到面前来,剥了壳,将松子仁儿托在绢子上奉与赖福生。
赖福生道:“皮儿没去干净。”
无凤笑:“说你老土吧,太不恭敬些;说你矫情呢,你又必不服——就是这皮儿才有营养呢,那是松子可着劲儿长出来的精华,多少精气神儿才攒出张皮来,偏又要去了。”
赖福生听说,便不再争执,就手儿用力一吸,将松子仁儿尽数吸进咀里,一通乱嚼。惹得丫头们都笑了。
瞿无凤叹气:“真个狼吞虎咽。知道的是位大帅,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里下来的梁山好汉呢。几粒松仁儿罢了,哪里禁得这样嚼费,便这样,整碟子松子儿剥完,也不值你一下子。”
赖福生将这些话总没听见,觑着眼看无凤新妆,一头油黑的好头发齐光光地梳向后,露出一个正形正角的美人尖来,耳边一朵半开玫瑰,更衬得面如满月,眼若秋波,不禁满心欢喜,凑上前搂了来便要亲嘴。
无凤下死劲推开,咬着牙骂:“也不避人,还是这么急色鬼儿托生似的。”
赖福生笑道:“有什么避人的,谁不知道我们两个好?”
无凤沉下脸来:“我们两个好么?大帅且别这么说。前儿个,热被窝里钻进钻出,不知晾了人家多久?唬得人问也不敢问。现在又要连摆三天大筵,娶醉花荫的夏烟湖,满堂子里的人都知道了,还说跟我好!”
赖福生笑道:“都说荷花里瞿无凤是不会吃醋的,没想到这醋劲儿还真不小。”
无凤抢白道:“我就是吃醋了,你就得意成这样子?你做客人的,今天做这个,明天做那个,都凭着你高兴。我有什么资格吃醋?也犯不着醋给你看,让你得意成这样子。你小心今晚去了醉花荫,封十四娘叫你把家底儿都吐出来,替她置办家俱。”
赖福生一愣:“你真的把醉花荫砸了?”
无凤道:“真。怎么不真?不信你这就看看去,砸得稀烂,一点整的东西不剩。”
赖福生笑道:“你倒是真大气性,瞧这做派,不愧是我的相好,真有几分我的样子,蛮不讲理。”无凤哧地一笑:“瞧你,哪有人抢着说自己蛮不讲理的?又是什么好德性了,倒得意成这样子。”赖福生道:“自然得意。有客人为你们倌人争风吃醋,是倌人做得红;有倌人为客人吃醋打架,不也是我这做客人的本事么?”
无凤道:“对,你本事,你本事大了去了。我都为你哭死了在这里,气死了在这里。你试试看,今晚上再去醉花荫吃酒呀。”
赖福生道:“吃,怎么不吃?大不了吃完了,赶明儿你再砸一回,我多破费两件家俱就是了。”无凤笑道:“我也没那力气砸了。你在我的席上吃了酒,却又到醉花荫去讨好,是砸了我的牌子,我不去闹他一顿,也太叫人看着荷花里瞿无凤好欺负。闹过了,就算我认了你和夏烟湖的事。只是你要答应我:虽然以后做了夏烟湖,可不许忘了我瞿无凤。我就许你去做她。”
赖福生笑道:“你这么大本事,我怎敢不答应呢?我就做你们两个,再不做第三个了,可好?”瞿无凤笑说:“好,怎么不好?只是你可要记着你说过的话。”她方才砸了醉花荫,回头来看见赖福生在这里,却也有几分心虚,怕赖福生脾气上来,与她不依。因此这半天做足了戏,撒娇撒痴,做好做歹,把赖福生的话都逼住了,眼看时间差不多了,倒催着赖福生快往醉花荫里去,说:“你既然说好了要摆三天酒,就早去早回,别叫人等着,只是记着,吃完了还要回这里。”
赖福生倒觉诧异:“你几时这样贤惠起来?”
无凤道:“我和夏烟湖说好了,以后你做了她,我们两个来看着你,跟你闹,不许你再做第三个。”
赖福生更加高兴,大笑道:“看来我是落在你们两个手里了。你们竟联起手来合计我,比我老婆管得我还死呢。我可怕了你们了。”遂穿戴起来,自往醉花荫去。
见了封十四娘问起,果然听说瞿无凤下午曾来这里大闹醉花荫,十四娘呈上打坏的瓷器家俱单子来,少不了趁机打秋风,多添些损失。赖福生也不计较,反添上两样,将单子交代给庞天德,要他按单办来。
十四娘看时,见是大毛两件,中毛两件,小毛两件,另外棉单夹纱无数,花梨紫檀满堂家俱以及钏臂钗环等物,看了,心中自是欢喜,合不拢嘴。
第八章盛筵
到了第三日晚上,便是合卺正宴。醉花荫张灯结彩,花团锦簇,真格跟嫁闺女一样。宾客倌人,将屋子挤得水泄不通,那些花报记者,也都闻风而动,藉口前来,钻营些新闻。
封十四娘专门请了梳头师傅来替烟湖做头,又取出私己首饰来,将她打扮得花朵儿一般,细细叮嘱:“闺女啊,你能写会画,比我这当妈妈的强一百倍。可是论到烟花行里,你却还是个新人,经验差远了去了。前日不知你转错了什么念头,竟然将身子白送了给那个舒老爷,真是剜了你妈的心头肉呀。今儿个晚上,少不得你要打叠起十百倍的精神来,总得应付了过去。一个不小心,是要命的,万不可再行差踏错了。开苞夜,一定要见红,我教你的那些法门,可都记清楚了吗?”转眼间,忽然瞥见桃枝儿在门口探头探脑,气得喝道:“滚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