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容见他哥哥都猜出来了,不禁磕头如捣蒜,眼泪鼻涕地说道:“我本来也的确想就此了断的,可是桃枝儿拉住了我,一时头昏,就做了错事。今天被她们妈妈拿住了,哭着闹着,说丢了醉花荫的人,要拿绳子勒死桃枝儿呢,最后还是翠袖说情,要我今晚补场酒席,娶了桃枝儿,又许了些钱。这是借据抄纸。”
舒培早料到封十四娘手段,知道这顿酒席是免不了的,然而听到借据,还是猛地一惊:“吃酒就吃酒,开苞就开苞,再破费也有个路数,怎么弄出借据来了?”
舒容哭哭啼啼地说:“我原也如此说来着,可是她们妈妈说了,我既然不吃酒就先替桃枝儿开了苞,和偷是一样的,说偷不雅,就是借吧。我借得,自然要立借据……”说到这里,自己也知荒唐,只是不住磕头。
舒培长叹,看着弟弟,明知被人使了恶圈套,事到如今,却已无法可想,只盼弟弟经这一役能从此幡然悔悟,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因问他:“现在你可知这青楼里都是些妖魔鬼怪,红粉骷髅了?她们明明是做好的圈套,只等你这种孱头往里钻。古往今来,上当的也不只你一个,只是我替你折这一大笔家当,你可肯从此断了念头呢?”
舒容迟疑嗫嚅:“哥哥教训得都对,现在想来,封十四娘和翠袖她们昨晚就该知道我在桃枝儿房里的,故意留到今天早晨才拿我,就是要我上当。但是桃枝儿的确是清倌人,她是不会骗我的,求哥哥答应我,我不做已经做了她这么久了,现在撂开手,这许多日子许多钱不都是白花了吗?”
舒培见他这样热迷不悟,恨不得拿枪来打死,舒培气得一脚踹过去,骂道:“你竟还不知死活,不肯悔改!你既立下字据,你就自己去还好了。不要找我!”又望空含泪道:“我这辈子,最辜负的就是两件事:一是对不起胡大帅,没有保护好他的妻子女儿;二就是辜负了爹娘,没有教育好你。有你这样的弟弟,是我做哥哥的该死!”说着猛击自己的头。
舒容吓得抱住扮哥的腿,滚在地上哭道:“我再不敢了,只求哥哥千万别责怪自己。哥哥管教一向严谨,是我油脂蒙了心,不知上进,今后必定闭门思过,再不敢留恋烟花了。”话虽如此,想到桃枝儿往昔情义,昨夜恩爱,顿时放声大哭起来。
舒培见他哭得凄惨,还道他真心悔改,觉得心疼;再看借据,算一算足去掉半副身家,又复气恨。正闹得不可开交,店里伙计却手持两张请帖来说,赖福生要替夏烟湖做花酒,醉花荫大宴三天,请两位舒老爷赴宴。舒培见了,更加气愤,拿过帖子来撕了个粉碎,犹不解气,还要跺上两脚,以示决断。
思量半晌,少不得还要替兄弟奔走,了却这场辟司。想来想去,无别法可想,只得派小子送条子与庞天德,相约了在醉花荫见面,求他搭个便桥,帮忙撕掳。
两人在醉花荫会齐,舒培也不进房,只捡个雅座儿坐了,向封十四娘拱手道:“好手段,好生意。”
封十四娘明知善者不来,却也不惧怕,端正坐了,笑道:“生意嘛自然是这样的,托福两位老爷多多照应我们吧。”
庞天德便将借据抄本拍在桌上,开门见山地道:“十四娘,这醉花荫里我也是老客人了,本无向着外人之理,不过舒二爷是我的朋友,又是我引进醉花荫的,他和桃枝儿倌人的事也是我做的媒,如今走到这一步,我断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十四娘,开苞吃酒是天经地义,不过写借据一说,莫非是醉花荫行了新规矩?”
封十四娘假意笑道:“醉花荫最近的新闻多,倒不是我想行什么新规矩,是我女孩儿不争气,和客人打伙儿骗我这当妈的,吃了我的穿了我的还不算,居然一点开苞酒钱也要省下来,偷偷模模就跟客人同了房了,把我这醉花荫当什么地方?我这儿可是挂牌营业的正经生意,不是野鸡窝,这新闻传出去,还不得把醉花荫的牌子砸了?”又命丫环道:“只管傻站着做什么?还不把那个不要脸的桃枝儿给我拖出来呢!”
又等半晌,桃枝儿方由两个丫环搀了,摇摇摆摆行来。见了舒培,扑地跪倒,放声哭道:“妈妈,舒大爷,昨晚是女儿没廉耻,约了舒二爷来谈天。女儿与舒二爷是两厢情愿,真心真意的,求妈妈和舒大爷结个亲家,成全我们两个。若不然,女儿真是死如葬身之地了。”说罢痛哭不已。
封十四娘听见,早“呸”地一口唾在桃枝儿脸上,骂道:“你看你哪点像个姑娘,连个野鸡也不如!养出你这样吃里扒外的闺女,是我封十四娘没家教,看明儿不零碎剁了你呢!”
唾一口,骂一声,戴了指甲套的金龙五爪张张扬扬地,唾沫星子几乎飞到舒培脸上去。
庞天德看着不像,拉扯道:“你要教闺女,只管背地里教,像这样子乱吵乱骂的,成什么样子。”十四娘冷笑一声,拉起桃枝儿衣袖来,露出道道红紫伤痕,故意地让舒培庞天德看了,咬牙道:“我的女儿没廉耻,我自然要教她。但是舒大爷现在人在这里,也求给我一个台阶下,只要顾全了醉花荫的名声,任凭你拿桃枝儿去打死,我也不皱一下眉头。”
桃枝儿羞得无地自容,拉扯袖子遮住手上伤痕,仍是不住磕头。
第六章梅舞
桃枝儿做了几年倌人,虽然不红,吃酒应局却也不知经历了多少,从头至今,只有一个舒容当她是宝,因此这一番知遇之恩竟是出自真心。昨夜里台面上舒培告诉她哥哥的话,说要开消局账,从此不再往来,她听了,也是傻想头,以为只要自己贴了身子,便可笼络住舒容,叫他丢舍不下。遂悄悄托外场带信给舒容,约他相会,是夜两人情浓意洽,颠鸾倒凤,不知把天下有的没的山盟海誓说了几千几万遍。
及至醒来,刚起床,便被封十四娘带着一众人等拥进房里堵个正着,这才知闯了穷祸,除了跪下磕头,并无别话。遂由得封十四娘和翠袖唱红唱白,逼舒容写下借据,又许了花酒头面,这才撒手放行。舒容走后,封十四娘命外场将桃枝儿吊起在后院柴房里,令所有倌人丫头站成一排,自己端把椅子当堂坐了,便叫打起来。
外场不敢怠慢,替桃枝儿月兑下外边大衣裳,只留下贴身中衣,将鞭子蘸了水,一五一十地打起来,一气打了二十几鞭。打一鞭,问一声:“还敢不敢私宿客人?还敢不敢背母偷情?还敢不敢破坏规矩?”
桃枝儿先还哀哭告饶,后来就只剩下干号,夏烟湖看不过,恳求道:“桃枝儿不懂事,妈妈教训得是,她已经知错了,求妈妈饶了她吧。”
十四娘冷着脸,只当没听见。又打十来几鞭,桃枝儿已经一丝声儿也没有了,翠袖惟恐闹出人命,率先跪下了,流泪说道:“桃枝儿破坏规矩,原本打死也无妨,只是妈妈一生慈善名儿岂不毁了?且已让舒二爷写下借据,桃枝儿果然死了,舒家必拿此事作法,徒生意外。妈妈不看桃枝儿面上,还须看在醉花荫的名儿上,立了规矩也就罢了,万不可气坏身子。”
醉花荫众人素来惟翠袖马首是瞻的,如今见她这样,也都跪下了。封十四娘这才命外场停了鞭子,喝一口茶,又缓缓吐出茶叶沫子,方厉声喝道:“你们都看仔细了!桃枝儿这是第一回,我且饶了她,再有敢拿她学样儿的,定要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