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头,别说了,别再说了。”张楚猛地抱住我,泪如雨下,我清楚地感觉到他的拥抱是这样温暖,他的呼吸是这样炽热,我祈祷时间在这一刻停止,世界在这一刻毁灭,或者,至少,也是我自己在这一刻死去,那么,我就会在爱人的怀抱中得到永恒。
万种渴望伤心痛楚纠缠在这一刻忽然得到解月兑,心气一泄,整个人忽然放松下来。我抓着张楚的手,缓缓倒了下去,再也听不到任何的声音……
我病了。没完没了地发烧,没完没了地昏睡,没完没了地噩梦,没完没了地呕吐。开始还以为是因为醉酒,但是后来不得不承认是病,于是被送到医院打点滴。
小李来看我,带来书藉和CD:“不知道你喜欢听什么,就各式各样都拿一些,哪,港台抒情曲,热歌,老歌,听什么?”
“老歌吧。”我其实并没有兴致听歌,可是不忍拂他的兴,只得随便点一曲,“就是这张吧,《满江红》。”
满江红,为什么会满江红?是有人呕心沥血,令江水也染红如秋天之霜叶吗?我想起那天张楚浴在夕阳西照的余晖中的景像,不禁心碎神伤。
激亢古朴的曲调流淌在病房中:“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我不会怒发冲冠,也没有壮怀激烈,可是,我倒也真想仰天长啸呢。
小李说,爸爸把电话打到公司里询问我的近况,问我为什么没有开手机。
“那你怎么跟我爸爸说的?”
“我说你去效游了,大概忘记带充电器。一两天内就会回来。唐先生让你一回来就给他回电话。”
“小李,谢谢你。”我由衷地说。
这时候护士走进来说:“走廊上有个人,长得挺帅的,天天下午来这儿转来转去,可是,从来没见他进过哪间病房。”
“他长得什么样子?”
“高高大大,斯斯文文,穿青色西装。”
我抓住床沿,猛地大吐起来,直要将心也呕出。
小李愣一愣,起身出去,过了会儿,他转回来,问:“是张楚。你要见他吗?”
“不。”我说,疲倦地阖上眼睛。相见争如不见。见了又能如何?我已经没有心了。我的心已经呕吐净尽。等我彻底将心吐干净,我的病就会好,我会忘记张楚,也忘记张国力,重新做回无忧无虑的唐诗。
可是,会吗?会有那一天吗?我真的能够忘记吗?纵然我可以忘记张楚,我可以忘记张国力吗?可以忘记张国力就是张楚吗?
心一阵绞痛,我攀住床沿,又是一番扯心扯肺地大吐,不可扼止。
张国力,张楚,我怎样也无法想象,更无法接受,张国力和张楚,怎么可以是同一个人!
小李已经什么都明白了,他愣愣地说:“可是,你才只见过他两次。”
“一次就够了,”我喘息着,悲凉地说,“有些人,哪怕你只看他一眼,甚至不用他说一句话,你已经觉得认识他有一辈子那么久,愿意毫无条件地信任他,追随他,可以为他付出所有的感情,甚至生命。对于男人而言,这叫领袖力,对女人,就是爱情。”
小李抱着头,痛苦地自责:“如果我可以预知发生什么,那天就一定不会带去你去逛黄叶村,去参观什么雪芹故居。那样,你就不会遇到那个张楚,就不会从此变成一只盲目的蝴蝶,醉死在一朵花儿下面。如果你肯仔细看看我,未必不会发现我有更多的优点……”
不,追爱的蝴蝶并不盲目,相反,每次见到他,我都会有眼前一亮的感觉。有些人,是天生的发光体。我疲倦地安慰小李:“你当然有很多优点,我不是看不到,只是……”
“只是不被你珍惜是吗?比起张楚来,我所有的优点都成了小儿科,不置一哂。”
“不是的,不是的。”我软弱地摇着头,“我当你是好朋友,很好的朋友。可是,再深的友情也不是爱。友情可以一天天积累,越积越深,爱却不一样,它可以在瞬间穿透人的心,就仿佛真地有一支丘比特神箭,瞄准了人一箭穿心。如果没有遇到真的爱,也许友情也可以在积累中变化为爱……”
“可是遇到了真正的爱之后,友情就只能是友情,再也停滞不前了。是吗?”小李打断我的话,顾自一遍遍悔恨着,“唐诗,我真是后悔带你去黄叶村,如果那天没有去过黄叶村该有多好。”
可是,就算没有去黄叶村,没有遇到张楚,小李也不会是我的选择对象,因为,我的心里还有一个人:张国力!
想到张国力,我再次起身,呕吐。
呕吐,昏迷,噩梦。夜以继日。
梦中,我不知疲倦地跋涉,不知自己到底要去哪里,要寻找什么。
远处隐隐有音乐传来:“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神思若有所悟,飘向不知年的远古,那里有硝烟滚滚,大漠黄沙,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可是转眼成空,颠倒黑白。想当年,岳飞在风波亭里,蒙不白之冤,莫须之罪,含恨而逝,呕血身亡。那时分,他也有凭栏处,仰天长啸吧?他喊的是什么?又抱憾的是什么?
是力不从心,无可奈何!自古至今,英雄从来不怕沙场死,怕只怕,报国无门,有力难为。无能不要紧,最怕是无奈……
我流泪了,在“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的歌声中,在大漠黄沙残阳古道的悲怆里。
月落星沉,乌啼霜满天,无垠的荒漠风沙飞扬,遮莫眼前路。我到底要去哪里?
天尽头,沙的忽隐忽现里,有一个高大的背影在等我。他已经等了很久很久,等得手中的剑也锈了。
剑没有机会杀人。所以成了废铁。
我没有感觉到剑气,但是却感到了寒意,也感到了持剑人深沉的无奈。
一个不肯拔剑的武士,还能称为武士吗?
我走向他,感受着他越来越近的心事,觉得名悲伤。为什么?为什么要悲伤?为什么要无奈?把那千古的心事交给我好吗?把那沉默的背影转向我好吗?
风沙更猛了,那武士终于慢慢转过身来,转过身来,转过身来,仿佛电影中的叠影镜头,无数无数的铠甲武士在缓缓转身。
我屏息,目瞪口呆,不知道自己会看到一张威武英俊的脸亦或一张凶狠可怖的脸,但是无论是什么样的形象我都不准备逃避。我只知道,我要看到他,从小到大,我已经梦见过他太多次,我要知道他是谁,只要让我清楚地看到他,就可以去尽心魔。
终于,我看到了,漫天风沙沉定,大地无言,那张脸,无比清晰地显示在我面前,那居然,只是我自己!
我大叫一声,惊醒过来,颈上犹自嗖嗖发冷,仿佛有人在轻轻吹气。
这已经是入院后的第三天。
呕吐的症状有所缓解,可是仍然高烧不退,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梦一个接着一个,梦里的男人一次又一次回过头来,从小到大就在寻找的答案,原来竟是我自己。
贾宝玉对着镜子睡觉,梦见甄宝玉,一个自己看到了另一个自己。醒来后,发现不过是一段镜花缘……
真相令我万念俱灰。
护士每天对我重复一次:“那个男人又来了。”
“是吗?”我回应,心头无限苍凉。不能表白的爱是不能出鞘的剑,锈了,钝了,伤的只是自己。也许,梦中的武士真的只是我另一个自己,一个无能为力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