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不把天鹅单纯地看成是一只鸟,也不把水儿当作小女孩,对她说话时,态度温存郑重,完全像对对待一个有思想有品味的成熟女子。
他买给她的礼物,从来不是巧克力糖洋女圭女圭那些小儿科,而是成套的邮票,水晶花瓶,各色缎带,水晶鞋,以及仙德瑞拉大摆裙,将她打扮得似一位公主。
有一天小林凝视外甥女儿,忽然发现她绝似一个人:那骄傲的天鹅公主阮丹冰。
曲风在不知不觉地将水儿扮作阮丹冰。
小林因此考虑自己是否也有必要改变穿衣品味和化妆风格,试着购过几次新衣,但是左右扮不像。
丹冰穿得再简单,也还是豪华;小林打扮得再隆重,也仍然寒素。
华丽的不是衣衫,是人的眼光。
丹冰在精神上占据着绝对的主宰地位,压倒一切的优势。当她在舞台上,一袭羽衣,飘摇曼舞,不发一言就可以吸引所有的目光,成为绝对焦点,她站在高高的舞台上,舞得那样轻盈而自我,遗世独立,目无下尘,仿佛舞台就是整个世界,而她就是世界的中心,脚尖点到哪里,追影灯也照到哪里,就好像她自身会发光似的——那样沉默而轰动,肃艳而眩晕,妖魅似的魔力四射,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清华寂艳。
小林尽避不情愿,最终也只得承认,丹冰是美的,独一无二,不可模仿。
然而猜疑管猜疑,小林和曲风和水儿和天鹅,毕竟在一起度过了无数个温馨的晴雨黄昏:下雨的时候,一起坐在客厅听音乐;天晴,就去公园钓鱼。
水儿不能做太剧烈的运动,可是喜欢太阳,喜欢花,喜欢纯净的空气。也许是她知道这一切对她都不久长,所以格外渴望。她的眸子里,总是露出那样惊喜珍爱的神情,令曲风怜惜不已。
小林说:“看着水儿,让人觉得生命太过脆弱,不堪一击;可是看着水儿,又觉得生命实在可贵,应该把握。”
曲风忙碌地给鱼钩上饵,不说话。
小林又说:“前几天,你不是说小区物业办又找你了吗?你打算把那只天鹅怎么办?送动物园还是正式领养?也不知道允不允许家养天鹅做宠物……”看一眼曲风的表情,又赶紧说,“哎,我知道,你又要说了,天鹅不是宠物是朋友,可别人不这样想啊,毕竟,她是一只鸟,不是人;再说,就算是人,也得办暂住证儿呢,不能这么着就住下了呀。”
“我说过等她伤养好了要放飞的。”曲风终于说话了,“可你看她跟水儿玩得多开心,我舍得放,水儿舍得吗?”
“你对水儿比对我好多了。”小林幽幽地说。
曲风看她一眼,将钓杆用力地甩出去。
小林又说:“你对天鹅也比对我好。”
曲风看着鱼钩,答非所问:“这湖,怎么看都不像莫奈的荷花池。”
小林不间断地,接着说:“你对阮丹冰……”
曲风忽然打断她:“我对丹冰可没有对你好。”他从不曾与她约会,也没有陪她钓过鱼。
小林摇头,慢吞吞地说:“如果变成植物人的是我,你会那样不知疲倦地弹琴给我听吗?”
曲风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看着湖上亭亭的荷叶和打着苞儿的荷花箭,许久,一字一句地说:“她是为我变成植物人的。”
小林忽地噤声。
同为女子,小林约略猜得出丹冰对曲风的不同寻常的感情。没有一个人可以那样奋不顾身地救人,除非,她把那人的性命看得比自己还重。
可是,她不敢把这层意思说破给曲风,怕他从此更放不下丹冰。同时,她亦不能自知,如果当时在舞台上、在曲风身边的人是她,大灯掉下来的时候,她会不会有勇气扑上去、舍己救人。
她爱曲风,希望可以同他一起生活。“一起生活”的意思就是把她的一“生”和他的一“生”绑在“一起”,但前提是“活”着。如果面对死亡,她还要和他分享吗?
她想自己没有那份勇气。
可是丹冰有。
丹冰为了曲风而丧命。
生与死是上帝的事情,而丹冰竟与上帝抗衡,用自己的生命与上帝做交易,交换曲风的命。
如果不是爱,小林想不出还有什么可以使一个柔弱的女子拥有这样的勇气。
曲风没有亲人,最爱他的人就是自己了;比自己更爱曲风的,大概只有上帝;而比上帝更爱曲风的,是阮丹冰!
湖边,水儿在给天鹅洗澡,引来无数小朋友围观。“噫,天鹅哎,真的天鹅!”“她有一只天鹅!”“妈妈,我也要,我要那只天鹅!”
她们拥上来问水儿:“这只天鹅是你家的吗?”“她听你话吗?”“她不跑吗?不飞走吗?”当她们发现天鹅竟可以听懂人话的时候,都惊讶羡慕极了,叽叽喳喳地叫起来:“天啊,这是一只天才天鹅!”“太了不起了,你可以养一只天鹅作伴!”“怎么样才可以有这样一只天鹅呢?”“你能让她跟我们玩一会儿吗?”“我叫圆圆,你叫什么?”
“我叫水儿。”水儿的小脸兴奋得通红,太威风了,有一只天鹅做朋友,而且,是这么乖巧聪明的天鹅。
“我的天鹅会跳舞!”她说,“会表演童话故事《胡桃夹子》。有个圣诞节晚上……”现学现卖地,她把曲风讲给她的故事原样照搬给了新结识的小朋友们。
曲风远远听见,纵声大笑起来。
小林感慨说:“很少见到水儿玩得这样开心,也很少看你这么开心。”
“你呢?你开心吗?”
“这要问你。”小林微笑。“如果你肯对我好一点,我就会很开心。”
“你在吃醋?吃天鹅的醋,小女孩的醋,还是丹冰的醋?”
“都有。”小林诚实地回答,仰起头等待着,“如果你对那根鱼杆过多关照,我也会吃鱼杆的醋。”
曲风忍不住微微一笑,拉过小林,轻轻俯下头……
远处,忽然传来孩子们的爆笑声。原来,是水儿的故事讲到了那甜蜜的结局。孩子们都听得入了迷:“真的吗?糖果王国?巧克力人儿?”
“真的。天鹅会跳呢。”水儿说,唯恐人家不信,搂着天鹅的脖子商量着,“你跳给她们看好不好?你跳那天在曲叔叔家跳的那种舞好不好?”
天鹅也很兴奋,很久没看到这么多人了,这么多天真灿烂的笑脸,她的表演欲又上来了,她天生是活在舞台上,活在观众的崇拜里的,只要有掌声的地方,就应该有她的舞蹈。
她飞起来了,在湖上盘旋曼舞,做出各种俯低仰高的姿势,忽尔振翅腾起直冲九宵,忽尔收拢羽毛悠游湖上,忽尔猛地一扬头,一道水花飞溅出七色彩虹,忽尔一低身扎入湖中在花间销声匿迹,转眼却又在湖岸重新浮现……在孩子们的欢叫声中,她觉得自己的表演比任何时候都有意义,比万人剧场的舞台都更加闪亮。
孩子们叫着,跳着,欢呼着,争着和水儿交换友谊,又轮流同天鹅合影。
曲风也收了钓杆,参与到孩子的队伍中,给他们充当义务摄影师,兼造型顾问,不住指挥着:“靠近一点,天鹅的头再扬高一点!”“对,这位小朋友笑一笑,眼睛看着天鹅!”“搂着天鹅的脖子,没关系,别怕,她不会咬你的!”“好极了,笑一笑,再来一张!”
天鹅温顺地,合作地,摆出各种姿势任孩子们拍照,把她的笑脸和他们的笑脸重叠在一起,那些欢快的无忧无虑的笑声感染了她,她也纵声笑起来:“嘎嘎!奥嘎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