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
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
捡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丹冰乍惊乍飞的动作,多像是一只受伤的天鹅孤独地盘旋在星空下。谁能看得出,就是这只受伤的天鹅,刚刚才在“灭顶之灾”下将他救出呢?
大灯坠下时,他在瞬间想到了死亡。可是这死亡使者却由丹冰替他接待了。他莫明其妙地逃了生,而丹冰竟也毫发无伤。
所有人都为这不可思议的一幕惊叹不止,团长和副团长彼此拥抱着,庆幸地大喊:“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那样重的一只灯,又砸得那么正,便是个彪形大汉也被砸伤了,何况娇女敕如花的丹冰呢?可是,她只是略微晕眩了一下,很快就醒过来,完好无损。
若不是那灯的碎片还狼藉一地,简直不相信刚才一幕在现实生活中真实发生过。忍不住怀疑:那灯到底有没有击中阮丹冰?
灯有没有击中阮丹冰?
猎人有没有击中天鹅?
音乐急促起来,阮丹冰一个大跳,又一个大跳,缓慢的arabespues后紧接着是无数个fouettes,她开始旋转,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整个人旋如陀螺,将人的心一阵阵揪紧,揪紧,是箭在弦上,而弓弦将断。
天鹅之死。表现的却是生。生的意志。生的渴望。生的追求。
那是一只中枪的天鹅最后的挣扎,在弥留之际迸发出的对生命最强烈的渴望,不屈的生命绝舞。
丹冰在琴声中与这只舞完全合二为一,天鹅就是她,她就是天鹅,那只中了枪的、垂死的天鹅,拼尽性命也要尽全力一舞,用生命完成最后的挣扎与最高的追求。
罢才,就在她被大灯击昏的迷眩中,她恍惚看到,天边有天鹅冉冉飞来。她想,那是她,她就是那只天鹅,她还没来得及飞呢。
从没有一个时刻像此刻这样珍惜生命,珍惜活着的权力。12年的努力,那么些艰难刻苦的训练,那么精心布署才争取来的机会,不能在今夕功亏一篑。
记忆深处,仿佛有个声音在对自己说:“别跳这么多舞了,吉赛尔。跳舞会使你心脏破裂而死的。那些早死的人要变成不幸的幽灵――维丽丝,晚上在坟墓上跳舞,勾引路人参加那令人丧命的轮舞。”
这是母亲的声音。
是吉赛尔的母亲,抑或阮丹冰的?
丹冰从没有见过妈妈。早在她3岁那年,母亲已经因病去逝了,她是跟着女乃女乃长大的。
寂寞的童年,她唯一的游戏就是跳舞。对着镜子,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空荡荡的屋子里,她的舞蹈是唯一的喧哗。
女乃女乃并不老,也不像人们印象中的通常的“女乃女乃”形象,她今年才50岁多一点,会打扮,品味一流,而且手头颇有一点钱,在上海那样寸土寸金的地方,她拥有一座小花园和三层楼的别墅。
这些,一半是爷爷留下的,另一半是爸爸供给的。
爸爸在美国,每年都会给女乃女乃汇来很多钱。美金。折成人民币就更多。
丹冰从小不缺钱,她缺的,只是爱与温存。
她的爱,都给了舞蹈。
遇到曲风时,就给了曲风。
曲风的琴声里有她的魂,她整颗心都被他的琴声收走了。永生不得释放。
6岁时,丹冰跟着女乃女乃去看了一场芭蕾舞剧,《吉赛尔》。
从此她就迷上了芭蕾。她知道她跳的那些原来不叫舞,吉赛尔才是有灵魂的舞蹈。
吉赛尔是一只鬼,跳舞的鬼。
她像梦境一样攫住了丹冰的心,从此她再不能离开舞蹈。
女乃女乃将她送进少年宫,学习扮天鹅,后来又进到剧院,仍然是一成不变的天鹅,天鹅与芭蕾有不解之缘。
每当穿上羽衣,她便着魔。
所有跳舞的人都有几分疯魔的。吉赛尔在死前也是发了狂。
吉赛尔对王子说:“你骗我,你不是王子,你是我的阿尔贝特,你把阿尔贝特还给我!”
王子不能还她,她便疯了,失心而死。
死后,加入到维丽丝中间去。
吉赛尔是一只鬼。维丽丝是一种鬼。跳舞的鬼。“在她们死去的心灵中,在她们死去的腿脚里,还燃烧着那股生前未曾得到完全释放的对舞蹈的激情。”
丹冰的腿脚里,也燃烧着那样的激情。它们从她的足尖里发出,抵在舞鞋冷硬的楦子上,柔软而痛楚。
从6岁扮天鹅,扮了12年。
一天天地长大,自蛹至蛾,自丑小鸭变成白天鹅,今晚,才是第一次有机会登台独舞。不可失去的机会。
她睁开眼睛,清醒明亮,说:“没事,我还要飞呢。”
她还要飞。
她要打起精神对付今晚的这次单飞。
睁开眼时,她看到曲风跪在她的身边,他的手握着她的手,真好。
当人群散去,曲风仍然握着她的手不放,笑嘻嘻问:“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呢,要怎么报答你?”
她望着他的眼睛,一直望到他灵魂深处去:“答应做我的男朋友。”
“哦,以身相许?”他邪邪地笑,“行,就让你做我的女朋友之一。”
她的血在瞬间凝结。这是一个混蛋!她想。可是她不能不爱这个混蛋。
她爱他,也希望他爱她。不是他习惯的那种爱,那种博爱或者滥爱;而是她追求的那种爱,专一而热烈,至死不渝。
如果不能得到,她只有两种选择:要么沉默,永生不让他知道;要么,死!
在此之前,她一直选用前者,什么也不对他说,无论接受与拒绝,都当作没发生;她不是不知道他的无情与浪荡,可是,却一直以堂吉诃德挑战风车那样的热情去捍卫自己的爱,坚信什么样的心都有柔软的一面,终会被打动。她沉默地守护着少女最初也是最终的爱情,分分秒秒地关注,点点滴滴地奉献,期待他有一天终于为她留意,为她动心,为她钟情。
可是现在,她已经等不到那一天,她只得当着他的面明明白白地说出来,把骄傲的外衣在他面前剥落,让他清楚地知道她的心,她已经放弃沉默的保护了,如果一旦被拒绝,那么就只剩下一种选择……
他仍在吊儿郎当地追问:“怎么?行不行啊――做我女朋友之一?”
她忽地站起,摔上门,毅然转身离去。
曲风用心地拉着他的大提琴。
他从没有这样用心地拉过琴。他爱音乐,视为第二生命,每一次演出都很尽力。可是,直至今夜,他才真正觉得,他的琴声是有生命的,奔流着,倾诉着,宣泄着,流出霜天白夜,流出冷月清辉,流出漫天芦花如飞雪,流出点点沙汀若寒星。
他在琴声中注视着阮丹冰。刚才,她说出要他做她的男朋友时,她的眼睛闪着亮,可是,却不是热望,而是戒备和忧伤。好像不等他回答,她已经知道答案似的。当他到底还是说出了那个她怕听的答案,她眼中的光便熄灭了,她清秀的小脸绷得紧紧的,神情冰冷。她用这种冰冷来保护自己,却不知道,初结的冰是最易碎的呀。
她摔门而出,走得那么决绝。使他忽然打了个冷颤。他想起刚才握在他手中的她的小手,冷而香,没有一丝暖意。他有点后悔刚才面对女孩请求时自己那轻佻的答案,“女朋友之一”,在他,是权宜之计,可进可退;在她,却可能是比拒绝更加难受的巨大羞辱,因为玷污了她纯洁的感情。
他知道自己刚才可能伤害了她。可是,这样的回答,已经是在努力将伤害降至最低。好在,那样的小女孩,爱也容易,忘也容易,受一点点伤也不一定是坏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