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正因如此,更讓郭子林對她的興趣有增無減。
接下來的幾天,他頻頻約會她,總機小姐不知幫她擋了多少個郭子林打進來的電話了。有那麼兩三次叢小河是赴約了,每一次都遲到,而每一次郭子林都笑嘻嘻地說︰「叢小姐,你是我這個世紀末的等待。」
好惡心。「世紀末之後就不要再等了吧?你很令人討厭的。」叢小河淡漠地說。
原來被討厭的人追逐會如此的累。相比之下她寧願面對任淮安,雖然面對他時她直想逃。
???
好久沒有上街了,叢小河走在簇擁的人群中,有種被荒棄的感覺。穿過熟悉的街市,擦過陌生人的肩膀。迎面的風,是冷颼的,無所不在地張揚著,世紀末的日光陰而悶。
她來到久不曾至的音像店。
蘇小姐許是外出了,櫃台邊坐著一個女孩子,將機子的聲頻調至最高位,整個音像店充斥著日本樂壇新秀宇多田光的搖擺藍調。
叢小河瀏覽了一陣架台上的唱片,沒有心儀的曲目。自從認識任淮安後,听了許多他介紹的經典樂曲,他也送了不少光盤給她,使她漸漸地對古典音樂產生了濃厚興趣。任淮安是個懂得E大調C小調的男人,也是個深諳小夜曲奏鳴曲的男人。她想起去年他擁著她在車上度過的除夕之夜,那個短暫的時段,曾讓她有一陣的迷眩,以為自己是愛他的。
折進樓上的咖啡屋,她坐在靠窗的一個位子,隔著玻璃可以看見入夜後的燈光下人來人往、車水馬龍。這里依舊清雅、典致。窗台處依然有張寬大的竹藤吊椅,那里正坐了一對如膠似漆的戀人。不忍看。她調轉頭,看映在玻璃窗上的霓彩燈紅。
從上午到黃昏,她都在游蕩,漫無目的,在長街上看人來人去,在沒有花開的公園里呆坐,在超市游逛卻什麼都不買,在書報亭忘了時間地啃讀漫畫,在時裝店試了好幾款衣服,在精品廊里將十只指甲涂成淡淡的紫,一身紫衣,如紫色的幽靈,于日落後出現……
時間在指間一點一滴流逝,新的千年正在到來。她不知道將來的二千年里,這一條人生路要怎麼走,她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沒有生活目的的人,存在本身就是種悲哀。她一直都是個悲觀意識很重的人。
有篇文章說,生命就像長廊,長廊過盡,會有一個人在等。
那麼一九九九年也是一道迂回的長廊吧?叢小河想。只是過盡長廊,誰會在那端等她?她在裊裊的咖啡香霧中陷入深深的孤獨。沒有人愛、沒有人關懷,她是真的只有自己一個人了。世紀末情緒冉冉升起,此刻仿佛便是生命的盡頭。淚珠一顆顆滴在杯子里,泛起一圈圈漣旖,蕩漾到心湖上。
她的新千年……
夜色漸濃,鐘聲響起,電子炮竹聲從外面傳來。二千年,就這樣開始了嗎?塵埃落定,新台歷里每一頁空白的頁面,都是將來日子的困惑與迷茫。
叢小河望著深濃夜色,低低嘆息。電話響了,她拿起話筒,還沒開始說話,對方的聲音已經接進來︰「告訴我你現在在做什麼?
「是你?」她從椅子上跳起來,幾乎握不住電話。
「我一直想的都是那個叫叢小河的女孩子,你呢?」
「任……」聲音有點哽咽,她沒想到會是他。
「你的計算機開著嗎?」
「呃?」
「打開你的電子郵箱好不好?」
「為什麼?」
「因為,我把我千年的願望放在里面了。」任淮安的聲音很輕,「打開郵箱好嗎,小河?」
「好。」她機械地答,右手抖動著點擊Outlook,郵箱空空的,什麼也沒有。她有點失望,想問他什麼意思,然後幾乎是立即地,計算機屏上提示「新郵件到達」的字樣,她點擊了一下,動感的畫面蹦了出來,一隱一現中都是這麼一行字︰愛你,不長,就一生。
郵件的發送時間,零點正。
「你不怕千年蟲入侵計算機嗎?」她熱淚翻涌。
「千年蟲可怕?還是沒有你的日子更可怕?」任淮安低低地說︰「我愛你,小河。」
「任淮安。」眼淚很快流了下來,她突然很希望他出現在眼前,她想她是真的想念他,「你在哪里?」
「你希望我在哪里?」他輕聲地問,如問在耳邊的低語。
「我──不知道──」她使勁搖頭,往事的片段一幕幕,交交迭迭中都有關于他的回憶。這一刻,渴望他的感覺激烈得讓她害怕。
她不說話。
一大片沉默之後,她听到他說︰「如果你願意見我,小河,我會很快出現在你面前。」
???
「愛你,不長,就一生。」
她把任淮安Send來的畫面設成屏幕保護,計算機靜止時,這行字就在那里沉沉浮啊。看著計算機屏幕上的隱隱退退的字符,她就這樣動也不動,直到曙光叩窗。
二十一世紀的晨陽,映照窗台,在紫色的簾子上投落光影,疲憊的心卻沒能跟著光亮。
茶幾明亮,窗簾潔淨。
「總以為,只要窗明幾淨,生命就可以重新開始。」
原來不是。
她躺到床上小睡了一會,醒來時卻已滿眼斜陽。霞光從窗外照進來,瀉落一室暖和。擁被坐起,她將頭枕在膝蓋上,目光在整個房間游移,最後落在擴音器旁的一束干花上。
那是束深紫色的勿忘我,她收到的第一份情人節禮物,來自任淮安的贈送。放置那里將近一年了吧?開不敗的勿忘我,枯了依舊是束令人心碎的美麗。情人節的片段再度憶起,她撫模自己的唇,回味當時與任淮安的那個深情擁吻。難道,真的是送花人有情,收花人無意?
昨晚的電話和郵件依然纏結心頭,任淮安,他是不是也知道她的掙扎?不知何時已沉落時間底層的關于秦玄的記憶又再涌起,穿插在對任淮安的思念里,她弄不清自己更傾向誰。
有點餓,攏了攏掩過腰際的頭發,她決定到一個地方去搞賞美麗的胃。
新千年的第一天,她有理由讓自己過得好些,其實往後的每一日,她都應該如此善待自己,是不是?
然而當她駐足于那家意大利餐廳門口時,卻發現這里正在舉辦西式自助婚宴。透過明淨的玻璃窗,可以看見里邊的一對千禧新人,身著雪紡婚紗的新娘臉上蕩漾著甜蜜的笑靨。看得叢小河鼻子一陣陣酸。她突然好希望現在有個男人走近她將她娶去,讓她也做一個千年的新娘。
她久久地站在那間格調高檔的意大利餐廳前,在玻璃里看自己的影子。玻璃窗里映照著小片紫色的影,那是她的外衣。
紫色。這一刻,她又想起任淮安,想起他曾說起的紫色偶然。
她想起與他相識的時光。
大概是兩年前,她是在這樣一個冷冬遇上他的,兩年了。她竟跟這個男人耗了兩年。這兩年中,與他斷斷續續地聯絡、分開,其實對彼此的一切都還陌生。或許他知道她遠比她對于他的了解要多很多。
他是怎樣的一個人?她好想知道。昨晚之後,她發覺自己竟有那麼一點在意他。這種想法讓她害怕,在她調整著心緒、在她決定逃離這里時,卻愈來愈想念他。
夜色開始罩下來,華燈初上,霓虹燈彩中,玻璃上多了個男性暗影,有雙眼楮在玻璃窗上注視她,她顫抖了一下,猶豫著轉過頭,望進一雙過分熱烈、毫不掩飾愛慕卻顯得痛楚的瞳子。
她記得這雙眼楮,也記得眼楮的主人;或者說她想念這雙眼楮,也想念這雙眼楮的主人。他總是穿一襲長長的風衣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