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鴻雲悄悄地咽了口唾沫,她無法想象慕彥之怎會流落到那種地方。
「意外嗎?」麥克斯嘲顏更深,「種族歧視!你們這些自詡上流社會的菁英份子,就只會用世俗的眼光去評斷他人的價值,可恥!」
「麻煩你別那麼急著扣我帽子好嗎?」她又沒說什麼。「我只是在想,他會住到那種地方去,是不是混得不太好?」
「恰恰相反,就一個黑道份子而言,他可是算是‘混’到巔峰了,這種成就是絕大多數人的夢想,因為他們一輩子也達不到。」
「誰會夢想去當個特大尾的流氓?」晏鴻雲對他的說詞嗤之以鼻。
「每個人都有他適合走的路,請不要用衛道人士和救世主的口氣,一會兒撻伐,一會兒濫勸。如果你想見慕彥之,在這方面,你最好閉嘴。」
「他也是你的老大?」她漸漸的不太想去見那個「踢投郎」了。
「不,我們是權勢並行的兩個龍頭。」
「你和他是不打不相識吧?」龍攀龍,鳳結鳳,流氓交的朋友會打架,這是必然的事。
「錯了,我們是在舞團認識的。那時我們一起加入一個充滿理想色彩的前衛舞團,和大家一起創作現代舞。」麥克斯的目光飄向遠方,整個人失神地陷入一種恍惚狀態。此刻的他已不再是個令人齒寒的黑道份子,而像是個黯然遺失夢想的藝術家。
晏鴻雲做夢也不敢相信慕彥之會加入舞團,以前他不是成天笑她學舞沒出息,既不能養家,又不能糊口,將來準得賴他周濟,怎麼他卻……
「當時我們窮得跟鬼一樣,只盼望能在百老匯大放異彩,一夕間功成名就。沒想到事與願違,不久就被房東趕出來,一起窩進哈林區的貧民窟……」麥克斯說話的聲音愈來愈輕,仿佛自白似的低回,「苦熬了三個月,所有的人差不多都走光了,只剩下我跟他還有另外兩個伙伴。白天我們照樣練舞,經常餓得三餐不繼,結果我和他都病了。啊,荒唐極了,也痛快極了的歲月!」
「你們為什麼不離開,或向親朋好友求助呢?」听到慕彥之曾經過著那種非人的生活,晏鴻雲的心兌沒來由地揪成一塊,疼得喘不過氣。
他可以不要過那樣的生活呀,只消一通電話,慕家的人馬上會把他接回台灣,他想擁有十個、二址個舞團都不成問題的。但……他卻選擇自我放逐,以形同自虐的方式追求理想。
「這是對夢想與藝術的堅貞,像你這種俗人當然不會懂。」麥克斯將目光收回,無限滄桑轉成了森冷的慍怒。假使他們是那種一遇到挫折就躲回父母羽翼里的人,那又何必千里跋涉,踏上這條坎坷路?他們只是想證明自己的能力,即使沒有顯赫的家世,鉅額的財富當靠山,他們還是可以走出一條康莊大道。
她不會了解這就是身為豪門後代的無奈。
「噢?既然是這樣,卻又為何走上黑道這條不歸路?你們還不是放棄了。」藝術家和流氓?差太遠了吧!晏鴻雲開始懷疑,他方才那些話是不是瞎編胡謅的。
「不,我們拼了命練舞,不顧一切地追求自己想過的生活,我們跳得很起勁,對所有的苦甘之如飴……要不是後來他的病一直沒好起來,我們又沒錢帶他去看醫師,只好到藥房去,以至于演變成……」
「成什麼?」一股不祥的預感籠上全身,「你說呀,他後來怎麼了?」
「沒什麼。」他的表情一斂,立即回復原來霸氣的壞人模樣。「那些都已經過去了,這將是我最後一次提起。」
「你不可以這樣,我要知道結果怎麼了?」可惡的慕彥之,他答應過她要好好活著的呀。
「結果你已經看到了,我們都成了黑道上的冷面殺手,這一生和藝術永遠絕緣。」他凝眉豎目的凶相,忽然呈現一種教人神傷的輪廓。
「你認為這是你們適合走的路?當個逞男斗狠的不良少年?」打得頭破血流才叫英雄好漢嗎?
難怪慕彥之不敢見她,他們走的路子如此南轅北轍,見了面也不知說什麼好。
「拜托,稱呼一個三十歲的男人為不良少年是一種嚴重的污辱。」麥克斯亂不爽的白了她一眼。
「橫豎意思都一樣。喂!是不是你帶壞慕彥之的?」以前她無論做錯什麼事,她媽媽都一口咬定是她姐姐帶壞她,那時候頗為姐姐叫屈,沒想到自己現在也犯了這個毛病。
麥克斯濃眉一揚,笑了起來。
「麻煩不要再用這種幼稚的言詞蹂躪我的人格行不行?」麥克斯話中帶刺,「不要以為你多讀了幾年書就了不起,像活在外太空一樣。我們是在實踐生命,不是夢游,你懂嗎?我們最恨的就是像你這種自命清高,目空一切,白痴得像櫥窗里的玻璃女圭女圭一樣。你實在不該當醫師,修女還比較適合你。」
「我?」晏鴻雲怔愣地睜大水汪汪的秋瞳。「一個懸壺濟世的醫師會比一個欺壓善良的幫派份子差勁?」
「我幾時欺壓善良讓你瞧見了?」麥克斯虎視眈眈的眼直睇著她。
「你……這不就是……在欺壓我……」她還不夠善良嗎?隨便一嚇就口吃,連一句話都說不好。
「哎,你的理解力實在有夠差,我請你吃飯、看戲,花大把鈔票,你非但不領情,還曲解我的好意。讓我告訴你什麼叫欺壓吧。」他伸手托住她的後腦勺,令她的臉龐往後仰,再烙上灼熱的唇瓣,吸光她口中所有的氣息。
「你……放開我!」用力推開他之後,晏鴻雲才發現她的臉熱得像高燒四十度。
「清純!」他望進她瑩瑩清澈、驚魂未定的眼,笑得益發得意。「年紀一把了,還來守身如玉這一套,真是白活了你。」
「我寧可白活,也不想濫情。」她撇過臉往車窗外望去,訝異司機不知何時已把車子開往郊區。
「你要帶我到哪里去?」她忿忿甩開麥克斯的手,愀然不悅地問。現在已經十一點多了,喬治若到公寓去找不到她,不曉得會有多心焦。
「你不是想見他嗎?」
「我……」才剛撫平的心,忽又波濤洶涌。她的確很矛盾,既渴望又憂心。
麥克斯默然地點了一根煙,白色煙霧讓他颯爽的眉宇變得陰郁。
「他不住炳林區?為什麼要捉弄我?」渴望和退怯兩股洪流沖激著她。
「因為好玩。」他整人從來不需要理由。
晏鴻雲一肚子三字經差點就月兌口而出,多虧她修養夠,才能勉強忍了下來。
「他究竟住哪兒?」
「跟我去了不就知道。」麥克斯心緒復雜地大口大口吞吐。
這姿勢和那煙圈的形狀看來……好熟悉。
晏鴻雲怔愣地凝視著麥克斯,企圖從他身上找出些許的蛛絲馬跡。逐漸的,她似乎瞧出了端倪。
「你……就是慕彥之吧?」他們雖有十年不見,但他的習性是改變不了的。她記起第一次她迎視他的眼,駭然驚覺他澄澈晶燦的星芒,閃耀著飛揚跳月兌的神采,這……若非長卷的落腮胡遮去了他半邊的面孔,她該早就認出來了呀。
「你希望我是或不是?」他輕笑,近乎嘲弄。
「我……」她仔細一看,又覺得好像不是。慕彥之沒他那麼壯、那麼魁梧,也沒他那麼……是什麼她一下也說不上來,總之調調不對。「我只是瞎猜的。」最好,他不是,否則她包準會失望至死。
麥克斯聳聳肩,輕扯了下嘴角。「如何?要不要去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