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的病是末期肝癌,半年前就診斷出來,所以我才帶穆穆回台灣,拜托你們照顧她……」
「不!」我又狂吼出來。「你一定在開我玩笑吧!」
「女兒呀!」父親疼愛地模著我的臉頰。「這次是真的了,你一定要堅強,就像我往日教你的那樣……」
此刻我已經無法言語,跪在床邊,一臉是熱淚,一頭是冷汗。
「穆穆,前因後果你都知道了,你以後就跟著沈家人過活,別去抗拒好嗎?」父親用吩咐的口氣對我說。我慌亂地搖頭,死也不肯俯就。父親瞪著我怒道︰「那你是存心要我死不瞑目嗎?」
「不要說死!老竇你不會死,你絕對不會死的!我、我……」我使勁拉扯著父親哭泣。
「恩承,這丫頭交給你,她快把我骨頭搖散了!」
案親把我推到沈恩承懷中,他緊緊地扣住我,不讓我亂動。
「芝琳。」父親這時叫出一個陌生的名字,沈夫人听了怔住,我也怔住了。「穆穆以後就拜托你了。」
案親對沈夫人這樣說,接著要起來行禮。
沈夫人連忙止住他,含著眼淚說︰「快別這樣,是我……誤了你這一生……」
「芝琳……」父親握住沈夫人的手。「有件事該讓你知道,阿柔她這輩子最愛的人……一直都是你。」
沈夫人睜大明眸,不敢相信地望著父親。
「其實阿柔當年之所以離去,你以為她是因為我背叛了她才離開,其實不然,她是因為你背叛了她這才傷心遠走的。」
沈夫人听得雙唇顫抖,牙齒格格打戰。
「後來你們再度重逢,你卻不停地勸她回我身邊,她以為你已經不愛她了,所以才肯跟我走……她懷著沈剛的孩子,心里萬分欣喜,因為她以為你也生過沈剛的孩兒,能和你一樣她非常開心,我也不忍心告訴她,恩承是我們兩個的……」
「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你應該恨我才是啊!」沈夫人泣不成聲。
「不,我要感謝你才是,感謝你給了我思承這樣可愛的孩子……」
听到這個,沈恩承突然把我拉出去,在病房外的椅上坐下,抱著我的腰,將頭埋進我的胸口。
我心疼地站著讓他抱,難過地說不出任何安慰他的話來。
他怎麼承受得了這些?我又怎麼承受得了這些?
在醫院的長廊,我們兩個相擁著,著實痛哭起來,醫院的人大概看慣這種悲淒慘絕的畫面,沒有人投以怪異的眼光。
除了我倆,旁人沒一個知道命運是怎樣的擺弄著我和他。
靶覺胸口一片濕熱,淚水沖垮了我封鎖堅固的心防,我抬起頭,任淚水狂涌而下。
我抱著他的頸項,頭靠著他,在心中暗暗起誓。
從今而後,我將不再逃避了,這一生這一世,我會永水遠遠,盡己之能,保護懷中這個男人,直到死亡將我們分離。
***
一個星期後,父親于睡夢中過世,一手握著我,一手握著沈恩承,我們陪他走至人生盡頭。他的表情十分安詳,彷佛這世上再無憾恨。
都靠沈家人幫忙,我才能將父親的後事辦得穩妥。我和恩承在人前都沒哭,眼淚卻早已在人後流盡。
反而是又儒哭得昏厥在沈恩承懷中,她表面看起來雖堅強,但實際上感情很豐沛。
我整個人好像凍住了,麻木看著人來人往,心靈空了。時間有時過得快,有時過得慢,有時根本忘了時間流逝。
我看見又儒抱著沈恩承,又是親又是吻,又是哭又是笑。
什麼是真?什麼是假?我已經分不清楚了。
抱著父親的骨灰壇,有人問我要將之放在何處,我茫茫說著︰「父親一定很希望跟媽媽在一起,我要帶他去找她。」
「那你要去哪里?」又有人問我。
「呵呵。」我神秘一笑。「我去的地方只有自己知道。」
準備離台,我穿得一身黑,抱著白色的骨灰壇。
沈家人都來送行,連沈剛都來了,他肥胖的臉上帶著欲言又止的神情,我視而不見,略過他望向沈夫人。
「路上小心,早些回來。」她囑咐我。
我對沈夫人一笑,轉眼看向連日來因為過度悲傷而身體虛弱、靠在沈恩承身上的又儒,她一看見我手上的骨灰壇又開始流淚,臉埋進沈恩承懷中。
沈恩承支持住她,眼楮向我看來。
「再見了。」我對他說。
他對我頷首,跟我一樣面無表情,從頸間拉出一條和我一模一樣的銀項練。我知道他的意思,輕輕點了頭,就往我該去的地方去了。
終究還是沒依照父親的意思,我離開這一家人,不再回頭。
「你終于來了。」
蘇格蘭的薊草原,我熟悉的薊草原,我曾在此墮淚的薊草原。如今我回來了,帶著父親的骨灰回來了,早已有人在那里等著我。
一如往昔的俊美容顏,一如往昔的冷漠高傲,可是他的金發頭發變成銀發,原本年輕的面龐竟變得無比蒼老,臉上布滿許多皺紋,但那對灰色的眼眸依舊不變,冷冷凝望著我。
「你……你……」我說不出話來。
今年他才不過二十二歲,怎會看起來如此衰老?可是這人明明是他,我夢中的男孩。
「忘了我的名字嗎?」他嘲弄說道。
「Sean,是你嗎!」我這樣問。
「除了我還會有誰?這是我家的花園,這是你第二次闖入!」
他拄著拐杖向我走來,我發現他的一只腳沒了。我很震驚,無法相信眼前所見。
「你怎麼了?」我抖著聲音問。
「不過就是變老了,少了一條腿。」他毫不在乎地說。
「是Prematuresesenitysyndrome嗎?」那是早衰癥的意思,這種病會讓稚齡孩童看起來像百歲老人。
「差不多,不過我患的是Wernersyndrome。」他走到我身邊停住。
維爾納氏癥候群,這我就沒听過了。
「這些年你還好嗎?」我輕輕問,心中為他感到難過。
「我這樣會好到哪里去,你倒是說說看。」他的灰眸殘酷地直視我。「我們十年不見了,你還想得起我這個人?」
「我一直沒忘你,真的!」我熱切地說。
「哼!」他冷笑一聲。「看見幼時追求不遂的男孩變成這副德行,你心里一定覺得很快意吧!」
「Sean,我已經長大了,不是那個老是任你欺負的小女孩了!」我這樣聲明。「看見你這樣,我很難過。」
我冷靜的態度令他愣了一下,之後他在花園中的長椅上坐下。
「怎麼會想回來?」他問,嘴角邊有兩條深深的法令紋。
「我來葬我父親。」我從袋子里拿出骨灰壇。
「教授過世了,我很遺憾。」他說,聲音比一般年輕人蒼老沙啞許多。
「與我母親合葬在一起,是他的遺願,所以我回來了。」我在他身邊坐下。
「當初你第一次進我家花園,還是個小女圭女圭,也是為了葬你母親的骨骸。」他回憶往事。
「我父親告訴我,母親希望葬在你家花園,所以我們才特意尋來,至今我仍不知道為什麼。」
「你母親也是聖克雷家族的一員,這你不知道嗎?」他滿是皺紋的手握著杖上的琥珀。
「這我從沒听過。」我回想母親的容顏,臉小鼻高,眼窩深邃,看起來的確很像混血兒。
「你母親的媽媽,也就是你的外婆,是我姐姐。」他看著滿園的紫色薊花。
「什麼?」我嚇一跳,那他不成了我舅公?
「我姐姐當年愛上了個滿清還族貴公子,不顧我父親的反對,執意要當人家情婦,我父親一氣之下趕我姐姐出門。」他頓了一下。「說來好笑,我從來沒見過這位姐姐,父親老年才生得我這個兒子,這是我們家族的秘密,父親不準人提,直到十五年前教授找來,父親才知道我姐早已亡逝,跟那個中國男人生的女兒也死了……你大概不記得了,我父親抱著年幼的你,痛哭失聲,沒多久就過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