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扯開擋住口鼻的圍巾,做了個綿長的深呼吸,撫平那三個字引發的急劇心跳。那天刻意對他說了那番話,他不會再來了吧?依照她這種凡事先挑明的性格,任誰也沒法在她身上找到耽溺在激情里的樂趣吧?
「沒人知道我也好想什麼也不管啊,但就是不行啊。」她對自己嗟怨著。
鞋跟踩踏路面的聲音在清晨的巷道顯得極為脆響,她數著腳步聲轉移注意力;一段距離後,身後行人的腳步加入,擾亂了她的內心活動。她側讓一邊讓其他行人通過,等了一會,腳步聲仍緊隨在後未並超前,她不耐煩起來,干脆停步,等侯陌生人與她擦身而過。
腳步聲齊停,她听到一個極近的呼吸聲,與她稍快的心跳聲唱和,她屏息以待,驟然回頭,一張熟悉的瞼龐正俯視她,並且意味深長地笑著。她搗胸呵出一口氣,原本快速的心跳頻率在乍見對方的剎那奇異地平息了。她不得不端起面孔微叱︰「又不聲不響嚇我,為什麼不叫我?」
「我在你家樓下大門旁等很久了,你出門也不東張西望看一下,直接就往前走,我只是想試試看有人可以心不在焉到什麼地步。」他忍不住笑開。
「怎麼不上去等?」她打量他,天候這般涼冷,他穿得不算多。
「怕有人要告我擅闖民宅。」
「你事先告訴我讓我有心理準備不就行了。」她不以為然嗔他一眼。
「唔,事先告訴你就行了。」復誦一遍,似在調侃。
他靠近她,照慣例抓出她口袋里的一只手,放進自己的外套口袋,一齊並肩往前走。他的手奇暖,她的手安棲在他包裹下,感到難言的安適,那股安適使她默然不語。她安靜傍著他,揣想他到底等了她多久,一太早,他蘇醒後的第一個念頭難道是她?還是,他又徹夜未眠?
忽然興起一股不可思議的奢望,與罪惡感悄悄交織——可不可以什麼都不管,就這樣一直走下去,一直……
她暗暗吃了一驚,那掩不住的隨著他對她的鍥而不舍慢慢竄爬出意識層,已到了她再也不能忽視的地步;她渴望見到他,渴望這個不被祝福的關系持續下去,渴望……但渴望是毒藥,不會讓她得到救贖,只會讓她不停期盼。
在他掌中的手指被親膩撫捏著,時而緊握時而纏繞,彼此像在無聲的戲玩對話,她不自覺抿嘴笑,不久,忽然感到某種金屬硬物刮擦過她的一只手指,產生了擠迫感,她狐疑地縮回手,指間一點奇異的亮璨在眼前劃過,定晴一看,一枚秀氣的鑽戒在無名指一套到底,對她閃著折射的晶光,她驚訝地掩嘴。
「知道你低調,所以選了小一點的,如果你不喜歡,我們再一起重新挑。」他柔聲解釋。「沒有事先告訴你,希望你別介意。」
下顎止不住微顫,她雙唇抿成一條線,禁止自己低喊出聲。戒指小小的體積,瞬間在她體內引起巨大的澎湃,她原地駐足許久,依然說不出什麼來。
「你慢慢想,再答覆我,不過,希望是我要的那個答案——碧海,我是認真的。」他親吻她的發際。
「你不知道,我不能——」慌亂、酸甜、不知所措、罪惡感交相沖擊著她,無論是哪一句話,都無法完整表達她此際的感受。
「我知道,我全都知道。」他兩掌包覆住她面頰,定定看住她的眼,一臉堅定。「我愛你,田碧海,不把你娶回家,無法讓我夜夜好眠。」
再也抑遏不住,她踮起腳尖親吻了他,雖僅短短兩秒,已足夠使他獲得莫大鼓勵,一雙眼激動明亮起來,他誠懇地宣布︰「不管有多少困難,我們一起面對,錯是我造成的,不該你一個人承擔。」
「……」她略顯迷惑。「你是說——」她以為他指的是肌膚之親那件事。
「恩琪,我和她見過面了,我都明白了。」他道出了最困難的部分。
她霎時色變,楞楞發傻,半晌合不攏嘴,確定自己沒有听錯,她喃喃念著︰「你見過她了,你見過她了,她說了什麼?難怪我找不到她,你對她說了什麼?」
「鎮定一點,碧海,總有一天我們要面對的。」
「我們?」她現在和宋子赫站在同一陣線了?我們?他也是以相同語氣和恩琪述說這段關系了?「不可以這樣,不能這樣,絕不能傷害她——」
手機鈴聲趁亂響起,她從手袋模索出手機,混亂地接听,听完唇色泛白,她木然道︰「恩琪她——我得去和她解釋!」眼角余光瞥見了手上那點亮光,她急忙撐開左手五指,打算卸除那枚戒指。「千萬不能讓她看見——」
「碧海,你不該逃避。」他捉住她的手。
「你根本不懂,她對我很重要……」她推開他,奮力想拔除戒指,但那指環從套上就像與她合體,她費盡通身力氣,頂多挪到了指節下方就再也移動不了分毫,徒然脹紅了臉蛋。「怎麼回事?你是怎麼戴上去的?怎麼拿不下來——」
「戒指可能太小。別再傷神了,她不會注意到的,我送你去吧。」
「不,我自己去,你別出現,求你……」她苦苦央求。「不管怎樣,我很感激你對我的心意,但我現在不能答應你,你必須了解——」
「我了解,去吧。」他擁抱了她一下,再放她離去。
他不會為難她,尤其是此時此刻,他不會再放一丁點負荷在她內心那座岌岌可危的天平上。
就在剛才,他在她眼里見到了被激發的真心,他確定那就是他要的愛,憑著那份愛,他可以不畏難,為她做任何事,去除任何阻礙。
他眼里只有她,但向恩琪在她心中的份量卻遠超出他所能理解。他拿出手機,撥出號碼。「子俐,快起床,幫我一個忙……」
*****
三天了。
田碧海沒有出現,沒有給予他任何回音,他加重了安眠藥劑量。
他不催促,努力按捺起伏的心緒。坐立不安不是他常有的經驗,學生時代面對各種大考他都未曾這般心神不寧;那是被交托在別人手上的失依感,不再有掌控力,他想起了田碧海對他曾有過的譴責,霎時間,他明了了什麼。
餅往他加諸在女友們身上的心理煎熬也不遑多讓吧?他太專注在自己的感受,和對事物的理解,相信人該自我承擔,鄧欣夠強,但向恩琪呢?其他人呢?
缺乏憐惜?他思考這四個字。長此以往,他凍結了憐惜他人的本能,因為他從不憐惜自己;他不值得憐惜,他顧著埋藏記憶,一層又一層地埋藏,方法就是讓新鮮且截然不同的女人佔據他的生活,至于對方的感受,他無暇顧及;所以這一刻,他因啟動了真心而加倍難受,但這回不會是終結,他有預感,那最終的懲罰將透過他愛上的女人,隱隱然在不遠的距離等著他。老女乃女乃預言得沒錯,他自有一番苦頭要嘗,而他將挺直脊梁,迎向那未知的未來。
只是,在未得到更明朗化的訊息前,他仍然得趕赴每一場推卸不掉的飯局,努力讓生活常軌化,蓄積正面迎擊的能量。第三天下午,車子剛駛出辦公大樓地下車場,店里電話便來到。
「大哥,你能不能來一趟店里?」是小苗欲言又止的聲音。
「怎麼了?」他心髒猛擊了一下。
「田小姐剛剛爬梯子要拿東西,突然人就倒下來了。」
「她受傷了?」
「也不是。我猜是太累了,這幾天都沒看她吃什麼,臉白得像紙,也不願意休息,今天下午還堅持跟車出貨,回來時走路就不太穩了,我想是不是要送醫院,先問問你的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