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回頭看了他一眼,揚起濃眉,「金葉黃槐,是如意告訴我的,怎麼突然有興趣了?」
他但笑不語,溫和許多的眼神掠過掩不住的惆悵。
「還是找不到方菲?」
他接過方斐然手里的花籃,淡淡地說︰「帶我去看她的畫,我從沒見過成品。」
方斐然笑著頷首,率先走在前頭。「告訴她弟弟了嗎?」
他搖頭否認。如何開口?我弄丟了你親愛的姊姊,我甚至不知她落腳何處,是否別來無恙。我是個失敗的丈夫,請原諒我——
他說不出口,只能粉飾太平,謊稱方菲到外地度假去了。
「左轉,辦公室在這邊。」被引領在廊下行走,左轉一間半掩的房間就是餐廳的辦公室了,他仰首張望,右斜方牆上人眼的一幅水彩畫就是方菲的畫作。
他瞬也不瞬盯著,眼眶逐漸潮濕。「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麼特別對方菲好?」
方斐然並肩站在他身邊,挑了挑眉,「任何和你在一起的女人,都不會太好過,方菲是好女孩,誰都看得出來,對她好一點並不為過。」
他勾唇哂笑,「多謝指教,你倒是很清楚。」
「你總是以為,從你眼里看出去的才是正確的,有能力管理一間冷冰冰的上市公司不表示懂得人生的一切,如果我是方菲,我也會離你離得遠遠的。」
「對不起,請再說一遍!」為何這話和方菲說的如出一轍?
「不是嗎?你大概沒說過你愛她吧?也不會對她承諾什麼吧?自由心證的事,你應該沒什麼興趣做才對。說你不浪漫嗎?我不這麼認為,你不過是不想讓自己損失罷了,付出就有可能受傷害,或得不到回報,計算報酬率這麼熟練的你,當然也不會讓自己有機會在愛情里受傷害,所以你寧可控制自己的感覺,你說,方菲會好過到哪里去?我不是在對她好,我是同情她,竟遇上了你,所以有機會,我和如意都很願意為她多做一些。景先生,你了解方菲嗎?你看過她畫的每一張畫嗎?你知道她最渴望的是什麼嗎?如果沒有,又何必奢求在她生命最後一刻,看著她離開?」
他靜靜聆听,無意出言反駁。再說,干澀的喉頭可能令他辭不達意,且方斐然這一番話,使他再度回想起之前童絹對他說過的話——
……你知道她怕黑,卻總讓她一個人晚上守在大屋,不願讓幫佣在家陪她過夜;你知道她想听你說愛她,卻從不肯開口;她想要有孩子,你也不答應。你為的都是自己,也許不和你相愛,她到現在還活得好好的……
心不禁在悸動,他勉強停止追溯,指著畫道︰「畫可以給我嗎?」
「這一幅如意很喜歡,還有其它的——」
「我只要這一幅,請方太太割愛。」那一片似錦玫瑰園,他在里面吻了方菲。
「公司最近狀況如何?」方斐然邊拿下那幅畫邊問。
「不過是一間冷冰冰的公司,還能有多大變化?」他自嘲著,把畫拎在手上,「謝謝你。」轉頭直接走出辦公室。
方斐然目視他的背影。這男人沒變得多有禮貌,言談間頤指氣使的習慣仍在,只是一旦筆直看進男人的眼里,就能看見底層最逼真的一面——男人再也不一樣了,而這不一樣的代價,竟是永久的離別換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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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快接近住處那條街了,王明瑤心跳愈來愈快,盤算愈來愈難下決定,她索性望向車窗,瞥見他的側臉會讓她鼓不起勇氣,她只要開口就好,簡單一句就夠,比面對客戶時展現口若懸河的功夫還簡單,只要一句,她反復在心里默念——
「是這一條巷子嗎?」
普通的詢問競令她嚇了一跳,她及時回神,忙答︰「對!第二棟樓就是。」
車子穩妥地停在公寓大門正前方,他按開門鎖,禮貌地向她道別︰「早點休息吧!這件案子讓你辛苦了,星期五見!」
解開安全帶,慢吞吞推開車門,右腳跨出車外,暫停了動作,她抱緊公文匣,咬咬牙,終于進出了演練了無數次的台詞,「如果你還不累,想不想上去喝杯咖啡?」
多麼尷尬的安靜!她卻不敢再開第二次口,也不敢觀看他的表情;多麼艱難的一門學問,她永遠捉模不清正確的表白時機。在一個男人失去妻子半年後,心房有沒有足夠空間容納一份新的感情?
他突然微笑,拍拍她的肩道︰「你忘記了?我已經結婚了,如果讓方菲知道我到女同事家喝咖啡,一定不會開心的。謝謝你的好意,王律師。」
他在她下車那一秒,目睹了她錯愕又失望的神色,加足了馬力駛離這條靜巷。
今天司機請假,少了談話對象,回家的路途異常漫長,他只好開得更快,預期將接到五張超速罰單,數不勝數,最後他放棄了計算,但求縮短無邊寂寥的路程,直抵大屋。
回到家,他學起方菲,點亮每一盞燈,充足的光線可以將一部份蕭素驅趕。這屋子的確太大了,或許他該搬家才對,搬到市區的景怡苑去,那是方菲名下唯一的財產;她把股票全轉給他了,獨獨忘了這層單位,這項決定應該會讓她很高興吧!
他走到沙發旁,蹲了下來,從一堆堆印刷精美的兒童繪本里隨手挑了一本翻閱,每一本都是他請李秘書花了功夫搜羅來的,全都是她歷年來付梓的畫作,他想從這些可愛的插畫里認識她。以往他從未能從工作中完整抽離去關切她,好好問一問她各式各樣的問題,她的過去、她的喜好、她的夢想……都太遲了!
他慢慢直起膝蓋,環顧空蕩無聲的每個角落,她行走跑跳的婷裊身影歷歷在目,他扯除了領帶,抑制日久的激憤終于傾巢而出,他握著拳,仰頭對著屋宇吶喊——「是不是只要說我愛你你就會回來?再讓我看你一眼看你一眼——」
層層疊疊的回音在空中起伏震蕩,可惜全都不是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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紐約州,克里夫鎮。
飄雪了,在他預期之外,他以為會延至下周,這世界的天候再也說不準了。
租來的休旅車暖氣出了問題,他始終感到寒氣與他為伍,一件輕便的羽絨衣抵擋不了趁隙而入的冷流,無法再開下去了,他得讓體內凝滯的血液活絡起來。
前方最閃亮的招牌就是克里夫小鎮上新開張的購物超市,睽違了一年的小鎮,似乎更熱鬧了些。他原本想飛車略過這個小鎮,直接到父親的摯交李士凡宅邸的,這次拜訪沒什麼特殊的理由,他對單獨到陌生地旅行興趣缺缺,只是需要離開原有的生活透一口氣,景恆毅生前置下的宅子在同一州,算是順路造訪故人。
不得不停下來喝些熱飲,他繞過了舊有那家出過劫案的超市,拐個彎到下一條路口的新超市,不為了嘗鮮,是不願在寒冷的此刻上舊地勾動舊事。
新超市的確大,吸引了鄰鎮不少客源,光潔刷亮的地板和豐富多彩的貨品相映成輝,沒有需求,他不會停步閑逛每一區的小走道,眺望一番指示招牌後,便直接走到熟食區里的小吧買杯熱咖啡。
裝杯後原想外帶上車,左邊一排釘靠在落地玻璃窗的簡易長條桌台吸引了他的注意,他靠過去,隔著玻璃窗觀看外面的雪景。傍晚七點多,街燈俱亮,輕若細羽的雪片慢慢鋪設白色街道,路上人車不斷,周末的歡樂情緒蘊藏在輕快的談笑和步伐里。他聚精會神凝望著,驀地涌起一股小小的愉悅,想象中,有人也會和他一樣,對這場初雪投以欣悅的注目,甚至趴在窗前目不轉楮,再雀躍地邀他同賞小鎮冬日的一天——